容安安的神色无比平静,她知道宵沂在用余光盯着自己,所以尽量保持面色不变,只是悄悄卷起舌尖,将昭示着宵沂身份的称呼于唇舌间细细品味了一番。
小神君。
饶是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可当真相揭晓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却仍生出了不少光怪陆离之感。
在她破碎的记忆里,“神君”一词应是只在十万年前得以留存下来的稗官野史内出现过一次,并且前言不搭后语,上一秒还说什么诸位神君应天地孕育而生,各司其职,庇护还未诞出灵气的人间,可下一秒却说什么弃世暴起,无日无月,灵气初生,至此得奏天歌——
……
…………
不是,等等,先等一下。
容安安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她僵硬地抬头,却正好撞上了那位名唤朝颜的女子隐隐打量的目光。
容安安:“……”
别说神君了,就连现世的修士若是境界能达到某种高度,活个成百上千年也是完全没问题,所以宵沂若是从十万年前能活到现在,也还算说得过去——
可,这只四百岁的妖又是怎么回事啊!!!
一只妖龄不足千岁,实力与鹤姨相当的妖族女子,竟然能让诞于十万年前的神君对其颔首,并称之为……姐姐?!?
朝颜仪态规矩,姿态大方,她端静地盯了容安安半晌,忽地展颜一笑:“您好。”
“……”话音入耳,容安安的心肝也随之颤了三颤,她抿抿唇,对女子深鞠一躬,同时干涩地张口,“您,您也好。”
宵沂:“……?”
他赶忙伸手挡住容安安的动作,好笑道:“好了,别紧张。”
随即,他侧过首,对朝颜介绍道:“这位是安安姑娘。”
“多谢小神君。”朝颜垂眸聊表感激,又复而撩起眸子,平和地望向神君身旁雪青色裙裾的少女——
唇角缓缓绽开笑意,她笑道:“安安姑娘。”
容安安嘴角一抽。
她已经捋不清自己该叫面前这位什么合适了,索性学着宵沂的样子,硬着头皮道了声:“朝颜……姐姐。”
“不必拘束,”朝颜也感受到了安安的紧张,她温婉一笑,恭谨地垂下眸子,“您是小神君的友人,唤我朝颜即可。”
容安安:“……”
她觉得如此称呼其实并不合适,可又想到朝颜先前对小神君也是这样回绝的,摇摆不定间,忍不住向宵沂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宵沂看出了安安的犹豫,他回望过去,眼神里也有着无奈,显然也是对朝颜这样恪守成规的性子感到无可奈何:“就叫朝颜吧。”
正疯狂使眼色,想让宵沂与自己一同劝说朝颜的容安安:“……”
她气结,咬了咬两侧腮帮的软肉,恶狠狠地瞪了不争气的某人一眼,转而向朝颜笑道:“好,那安安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朝颜姑娘。”
如今看来,鹤姨的感知并没有错。
能让十万年前便已存在于世的小神君尊称一声“姐姐”,眼前这位朝颜姑娘恐怕还真是位老祖级别的人物,只是由于一些尚未得知的原因,妖龄永远停滞在了三四百岁——
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不朽了。
孤身一人这些年,还真是忘记了上一次被人称作“姑娘”是什么时候,听到容安安的话,朝颜眸光微微闪烁,在察觉到少女眼底的些微探究后欠身,主动出声解释:“我为妖族,真身本为世上最后一株朝颜花,曾于性命垂危之际幸得君上援手,这才得以斩断世俗因果,永离轮回苦海。”
与先前疏离客气的微笑截然不同,提到“君上”,朝颜神色柔软了一瞬,眼底有了跃动的光,可下一瞬却是挺直了腰板,整人气势溘然大变,神色庄严不可侵,字腔正圆地诵:“现,承神君渊之志,颜永驻此地,以护日月无恙,人间永康。”
基本什么都没听懂的容安安:“……”
出于礼貌,她并没有移开注视朝颜的目光,面上镇定自若,连个眼神波动都没有,可心里面却早已经懵得一塌糊涂。
“君上”是谁,是神君渊吗……而且,什么叫“承神君渊之志”?
既然是那位神君的“志”,又为何要将此重任假手于妖?
容安安没听懂,可宵沂却是懂了。
他默然一瞬,神色亦是无比复杂,缓缓地道:“他们会归来的。”
“……”无言,朝颜黯下了眸子。
眼中光华褪去,她苦笑:“借小神君吉言。”
宵沂扯了扯唇角,却难得没笑出来。
“是真的,或许某一日,未来的未来。” 他的声音被刻意压低,醇厚温柔,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诸位神君风尘仆仆,与这片将离花海相会的神情,总不会辜负你漫长的等待。”
“……”朝颜鼻尖微酸,她骤然抬首凝眸,定定地望了宵沂很久。
直到心中被掀起的浪潮退却了,她的眼底才浮现出略显几分亲近的真切笑意,慨叹道:“果然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颜竟也能从小神君身上,窥见些许凡间的烟火了。”
见朝颜终于从那股情绪里走了出来,宵沂心头微松,他摆手笑道:“行走世间,本该如此。”
被忽略了很久的容安安:“……”
她站在宵沂身侧,把这段有如商业互吹的谈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中,越听越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诸位神君怎么了?
还有,为什么要用“竟”这个字眼??
容安安不傻,她当然知道这段谈话恐怕牵涉到了十万年前的不少秘辛,可也不是她非要琢磨,谁让那二人都没有避讳她的意思,当着她的面就哐哐哐全说了,想装听不见都难。
正想着呢,容安安忽然察觉到一道目光。
或许是宵沂的话说到了朝颜心坎里,朝颜神色柔和了不少。她望向容安安,竟是毫无征兆地抬起手,一股匹练又强横的妖气自掌心迸现——
鹤姨的妖气好似受到某种感召,它蠢蠢欲动,却又顾及着容安安丹田的伤势,踌躇再三,最终还是没抵住族人的感召,从丹田内分出一小缕妖气应召而出!
分明只少了一小缕妖气,可丹田的剧痛却是如期而至,如狂风骤雨般席卷了经脉与识海,痛得容安安发出一声闷哼,四肢绵软无力,登时便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宵沂吓了一跳,他赶忙搀住容安安的胳膊,眉头拧得很紧:“怎么回事?”
“……”容安安借着力,咬牙撑起身子,“没事。”
每一块骨头都在随动作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豆大的冷汗从额面渗出滑下,容安安疼得要死,她惨白着脸,却愣是从牙关挤出一声了哼笑。
不过是妄动灵力,却在灵力耗尽后只能用妖气勉强吊着,没有得到及时的医治罢了,还能有什么事?
……
只离开了一小股妖气,疼痛便已经这般难以忍受,看来这次真的要受些罪了。
动作间,容安安颈侧的墨发落回身后,露出了一道不浅的殷红,血已经止住了,只是被湖水浸泡过的皮肉外掀,在玉色的颈与墨色的发间显得尤为狰狞。
“……”宵沂狠狠皱了下眉,他指尖微动,操控着吉禄覆上那道碍眼的伤口,随后连声招呼也不打,直接将吉禄探入了容安安的经脉,不多时便沉下了脸。
想起上次慕林内少女从半空中坠落的情形,他眉目阴沉如墨,沉声问:“你同别人动过手了?”
似乎是心情不好的缘故,就连吉禄的表面也覆上了一层潮湿的冰凉,容安安不适地一缩脖子,却马上被宵沂制住:“先别动。”
容安安:“……”
“说起来,上次也是你用吉禄帮的我。”
本来就疼,这一下子又被凉得尾椎骨发麻,她咽下又一声痛哼,想拂开宵沂搀扶的手,却没能拂开,只得勉强扯了扯嘴角,故作轻松道:“做好事不留名,可以啊小神君。”
“……”
不理会容安安的插科打诨,宵沂眉头紧锁,释放出更多的吉禄将容安安整个包裹住:“好受些了吗?”
无人操纵的吉禄只有护主的本能,而在宵沂操控下的吉禄却是重获新生,只两个呼吸后,容安安便感觉疼痛有所缓解。
吐出一口浊气,她点点头,终于彻底直起了身,思量许久,还是咽下了那一声“多谢”,动了动被锢住的胳膊,用目光示意宵沂松手。
“……”真是好一手过河拆桥,宵沂淡淡地看了雪青色少女一眼,而后不理会少女的暗示,直接将目光转向了朝颜,“除我二人,此地还有何人闯入?”
“禀神君,除小神君外,先闯进三人,随后又闯进十九人。”此事的确是朝颜的失职,她神色歉然,正欲屈身请罪,却又忽地想起了什么,话音一转,“不过……后进来的十九人里,只剩下一人了。”
宵沂:“……”
他登时就明白了,猛地转过身,只见容安安仰起头,冲他粲然一笑。
“……”他喉咙轻滚,盯着笑容看了半晌,才哑声道,“先前怎么不说。”
听到这话,容安安脸上的笑意顿时就变了。
“你什么意思,”她霎时变了脸,发力将手臂从宵沂掌间挣脱出来,尾音上扬,压住火气质问,“觉得我滥杀无辜?”
怎么会是那个意思,宵沂赶忙扶住容安安,被她一言不合就干架的性格闹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不问青红皂白就一棍子打死,有你这样的么?”
看来是没有那么想了,容安安乖乖伸出胳膊让宵沂扶住,满意道:“不是还没打死么,很好。”
潜台词,饶你一命。
宵沂:“……”
看得出来容安安丝毫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他曲起指节,疲惫地按了按眉心:“朝颜,这些人究竟是如何进来的。”
“是我的失职。”朝颜神色愧疚,她于伞下欠身施礼,“不久前,感受到小神君莅临此界,我便将入口开启了一瞬,并将妖气外放,本意是想向小神君传达入口的具体方位,却万没想到,竟引起了另一位与我实力相当的妖族注意……”
微顿一息,朝颜敛下眸子,轻轻叹道:“妖族人丁凋敝,理应互帮互助,那缕妖气向我问询可有重塑肉身的宝具,我恰好有,便私自做主允她前来,也是想见见后世的妖族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后来……”
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千言万语都不足以形容朝颜此时内心的歉意,她羞愧地躬身请罪:“此事确是颜之疏忽,还请神君责罚。”
见朝颜将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容安安赶紧抢在宵沂之前出了声:“那是鹤姨,我所在宗门的宗主。”
见朝颜神色自责依旧,她连连摆手:“关于此事,我们师兄妹三人也有责任,赶来途中不慎被其他宗门盯了梢,直到进入小世界内才算彻底解决……说到底,是我们叨扰。”
“……”彻底解决?
看来还是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宵沂瞥了少女一眼,眼底具是无奈:“用自己的命解决?”
没想到会被揭短的容安安:“……”
她不由得白了宵沂一眼,真想扔给他一句“不会说话就闭嘴”,但又想到朝颜还在——
想了想,她委婉道:“你还是别说话了。”
随后,她望向朝颜,目光诚挚:“朝颜姑娘,我可以保证,这里的秘密将永远是秘密。此外,余下三人,他们位于此处……禁地的最外围,即便他们想要来此见证秘辛,也需得穿过那厚重连绵的天雷才行。如此一来,无论怎么想,他们都是无害的。”
朝颜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可平日里她做主也就罢了,眼下……
见朝颜望来,宵沂深深叹了口气。
“其他人我不知,”话音微顿,他垂下墨黑的眸子,看了眸光晶亮的少女一眼,“但她,我可以担保。”
“……”有小神君这一句话,朝颜便彻底放心了,她向面前的二人深施一礼,“既然有神君做担保,那我便不再说什么了。”
将无关之人牵扯进来的确是她的疏忽,但正如安安所言,想要真正接近此地,除非身上有神君的神丝为路引,否则连天罚那一关都闯不过去——这样平凡的三个孩子,的确不足为惧,无需介入抹除。
“……”容安安这才放下心,她明白朝颜这是对南望等人网开一面了,发自内心地躬下身,“谢过朝颜姑娘。”
宵沂:“……”
“你还有伤,先别动。”又一次止住了少女的动作,他满脸的无可奈何,不满地煞起了风景,“还有,光谢人家,怎么不谢我?”
容安安迷惑抬头:“?”
不是,先前帮她那么多次,做完好事拍拍屁股直接走人的主儿,怎么如今对口头上的致谢这般感兴趣了?
被噎了一下,她脸有点红,又有些被戳中短处的恼火,敷衍道:“谢谢谢,当然谢,待会儿谢。”
朝颜手握油纸伞,她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见时候差不多了,才开口道:“安安姑娘,可是想求一只摇铃?”
“——”在听到“摇铃”的那一刻,容安安的眼眸唰地一亮!
“正是,”她望向朝颜,眉宇间蔓上一抹喜意,又笑着补充,“还有剑星草。”
朝颜将右掌握紧,再张开,一只小巧精致的摇铃浮于其上。
“先前那缕妖气隔空与我交流时,曾提到过它。”
那只摇铃通体莹白,爬满全身的纹路古老又晦涩,隔着一道吉禄形成的壁障,都能令人感受到其体内深沉澎湃的威压,只草草一眼,容安安便能肯定,这只摇铃曾经孕育出了一只强横的器灵,只是……
定睛一看,纹路光芒暗淡,铃柄之上嵌有的追魂寒玉珠暗淡无光,铃身由上至下亦有一道极深刻的斩痕。
“……”感受到斩痕内一道暴烈又熟悉的神雷气息,容安安惋惜地叹了口气。
“「过去」,天雷曾将其带至此地。”朝颜捏住摇铃柄端,轻轻晃动间,道道音波随铃舌击壁荡漾开来,“这铃铛于我无用,却也并非凡品,之所以留下它,本就是想着有一天能碰到需要此物的有缘之人。”
音波穿过吉禄传至容安安耳中,霎时间,她体内的疼痛一轻。
渡劫失败,虽无溯魂之用,却仍有塑体之能。
看来是溯魂铃无误了。
见容安安面带欣喜之色,朝颜心下了然。
“我本以为,这铃铛是那只鹤妖为自己所求。”她翻下掌心,缓缓将溯魂铃推至吉禄形成的壁障前,“如今看来,是给安安姑娘的。”
宵沂的指尖覆上一层薄薄的吉禄,他将手伸出壁障,小心翼翼地将溯魂铃接过来,放在容安安摊开的掌心上。
容安安喜上眉梢,她想躬身致谢,却又被宵沂挡了回去。
容安安:“???”
再次迷惑抬头,她望向宵沂,眼神不解。
“看我作甚?”在亲眼看到容安安体内的狼藉后,宵沂是铁了心不让容安安鞠躬,“想一想丹田的伤吧。”
容安安:“……”
就鞠个躬,不至于,真的。
没理宵沂,她神色感激,发自肺腑地对朝颜再次道谢:“多谢朝颜姑娘。”
“不必言谢。”朝颜收回手,对安安温和一笑,“此物与我无用,我亦对它的用法不甚了解……所以,具体如何使用,还得靠姑娘自己摸索了,不过——”
说着,朝颜柳眉逐渐蹙起。
她犹疑道:“若我没听错的话,姑娘方才提到的是——剑星草?”
摸索不是问题,能将溯魂铃这般慷慨直接赠与自己,容安安已是感激不尽,她笑着点头:“对,是一株千金难求的灵植,传闻与天雷相伴而生——有什么问题吗?”
“……”闻言,朝颜眉心紧蹙,她看了容安安一眼,“剑星草的存在,我是第一次听说。甚至那只鹤妖也并未对我提起过。”
“没提起过?”这下容安安轮到惊讶了,她忍不住反复确认,“确定没提起过吗,一丁点都没提起过?”
南望与她言明之际,神色明显顾忌着什么,可总要先找到剑星草的踪迹啊,连这也不能说吗?
还有鹤姨,她怎么也未将寻觅剑星草一事摆到台面上??
藏着掖着,这简直完全违背了二人的性格,就好像在故意避人耳目一样——不可能,也不应该啊???
指尖无意识地捏紧铃柄,她眨了下眼,再度确认道:“朝颜姑娘,鹤姨她……真的只提起了溯魂铃一物?”
“是。”朝颜轻点螓首,“不过,即便是说了,我不识此物,怕也是爱莫能助。”
“……”感受到容安安肢体的僵硬,宵沂捏了捏她臂膀上的软肉。
他垂眸问询:“怎么了?”
容安安打了个激灵。
她出乎意料地没对宵沂说什么,反而对他粲然一笑,而后神色瞬息恢复如常。
“没事。”
随即,她对朝颜道:“想必宗主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再者说,既然剑星草多生于天雷旁,或许正巧能被我的同宗师兄妹碰上,也未可知呢。”
“如此甚好。”见少女不欲多说,朝颜自然也不会多问什么,她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能帮到小神君的友人,颜深感荣幸——”
日头在碧蓝的天幕上慢腾腾地挪蹭,朝颜止住话音,似有所觉地垂下眸子,目光落在了被三人阴影笼罩的将离上。
巳时了。
“辰时已过。”她旋过身去,款款走出几步,而后回首,彬彬有礼道,“还请二位随我移步。”
宵沂颔首,他向前走去,用行动回应了朝颜的话语。
溯魂铃到手,容安安再无所求,她心里明镜似的,既然朝颜出声邀请,那接下来恐怕是与宵沂的密谈,然而——
将溯魂铃收入储物戒,她茫然仰头,看向身侧的宵沂:“……那个,我也去?”
添上她这么一个旁听的,还算哪门子密谈??
宵沂一直未松开容安安的手臂,他缓着步伐,又顾忌着她的身体,走的难免慢了些,此时已经与朝颜差开一段距离。
他已经猜到容安安脑子里又在想什么了,不由得觑了容安安一眼,好笑道:“你知道的还少了?”
容安安又是一噎。
“……行吧,你不后悔就成。”她道。
“我要是后悔,就不会带你来见朝颜了。”宵沂哪里还不知道少女是怎么想的,他低笑一声,“反而是你,别想干完自己事就跑。”
容安安:“……”
她别开眼,生硬地岔开话题:“之前是寅时,现在又为什么是辰时?”
对此事亦是不甚明了的宵沂:“……”
“这就对了,感兴趣就问。”他笑了笑,神色稳如泰山,“你如今也算是神君的友人了,自然也是朝颜的贵客,她没道理不回答你。”
容安安:“……”
她停下脚步,面色古怪:“不是你给我讲?”
“要是我给你讲的话,那自然要和盘托出,”宵沂的目光高深而悠远,“只是……‘度’这种支在心尖上的衡量,还是交由本人把握为上。”
“……”闻言,容安安忍不住狐疑地打量了宵沂一眼。
真不愧是神君呐,大道理脱口而出——说得冠冕堂皇,确定不是自己也不知道?
朝颜于水镜前停下脚步,她松开油纸伞的伞柄,任由类似吉禄的雾气将其笼罩。
“神君通透,朝颜自愧不如。”
闻声,容安安扭头望去,只见雪色光华大现,过了好一阵后,白雾淡去,一棵粗壮的矮树映入了她的视野。
矮树由油纸伞幻化而成,树木虬劲有力,树冠亭亭如盖,枝桠距地面八尺有余,刚好可容纳一人在其下避日。
朝颜立在树荫下,她蓦然回首,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宵沂和容安安身上。
眼前分明是白衣翩翩,紫衣珊珊,可朝颜却觉得,理应是一位黑衣如墨,一位红裙似火。
「过去」与「现在」交叠,那段被她藏进心底,谁也没瞧见的遥远岁月,此刻竟悄悄地冒出了头。
女子笑容璀璨,惹得君上万年孤寂的眼眸亮起了生动的光。
而她,则蜷缩在层叠阴影下,将种种情思溺毙在黑暗,正远远地瞧。
千丝万绪于朝颜眼中一闪而过,她敛下眸,再掀起眼时,又恢复了往日的端方。
“我本体喜阳,却朝开夕逝,若想长存于世,便不可贪慕阳光……当然了,那只是在寿元未尽前。”
如今,她度过的年月已经不能用寿元来衡量了。
朝颜笑了笑,她轻抬皓腕,将类似吉禄的白雾覆在手背之上,而后探出。
“待寿元将尽之日,君上不忍,便予我一缕神丝,承了我与世间的因果。”
过去这么久了,她依旧记得那一刻,君上对她说——
小颜,一只小妖的因果,我还是担得起的。
“不过……即便是君上,执掌水月与太阴,却也难为四角俱全之事。”
覆在手背上的神丝暴露在太阳下,在蒸腾间迅消弭,不断地发出嘶嘶声。
“至阳之物本就与君上的神丝相生相克,又加上我游走于轮回之外,当属极阴。”
手背传来一阵烧灼的剧痛,难以言明,又疼入心扉,朝颜几乎是立刻将手缩了回来。
“寅时、卯时与辰时,这三个时辰下,日月同辉,我凭借着这柄油纸伞还能堪堪撑住,”她右手覆上左手,用妖力缓解着疼痛,面色却温雅依旧,“而辰时一过,便彻底不行了。”
“……”
此时,容安安也在宵沂的搀扶下走到树前,她望着朝颜手背之上触目惊心的灼红,指尖覆上储物戒,欲言又止。
宵沂注意到了少女的小动作,他轻笑一声,对朝颜道:“不知人族的伤药,你能否用得惯?”
朝颜神色一僵,她将左手覆得紧了些:“何必浪费呢,转眼工夫便会痊愈了。”
“拿着吧。”见容安安已经将伤药拿了出来,宵沂眸光里漾开笑意,“安安的一份心意。”
这话说得对,容安安点头附议,她站在阳光下,向阴影中伸出了手。
“此药是我的一位师妹所制,别看样貌不出彩,用来外敷却是极好。”她眸光歉然,“权当是溯魂铃的回礼。”
“……”望着阳光下的二人,朝颜微微一愣。
怕她推脱,容安安便将手里的伤药又向前递了递,宵沂眼尖,赶忙将笼罩二人的壁障又往前提了提。
确保容安安不会因动作而直接暴露在阳光下,他对朝颜轻笑,将容安安的想法直接搬到了台面上:“她想安慰你。”
“……”朝颜神色动容,她嗫嚅着唇瓣,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尴尬地低下头掩饰狼狈,仔细打量起那只闯入黑暗的手。
干净,指尖圆润,透着健康的粉,虎口与掌心内覆着薄薄一层茧,没有破坏美感,反而利落又漂亮。
就是这只手,轮廓上拢着一层若隐若现的吉禄,为黑暗带来了一抹不灼人的光。
朝颜定定看了片刻,才将容安安掌心的伤药拿了过去,并当着二人的面,在左手手背上敷了厚厚一层。
“有得必有失,我看得很开,做了决定便不会后悔。”她冲站在阳光下的二人灿烂一笑,目光再没了先前的拘谨与距离,“话虽这么说,但总有多愁善感之时……所以,谢谢二位的安慰。”
宵沂又捏了捏掌下的软肉,他和煦一笑:“不用谢我,我没做什么。”
无缘无故又被捏了一下的容安安:“?”
她瞪了宵沂一眼,嘶声威胁:“捏上瘾了是吧?”
朝颜:“……”
怎么说也算得上妖族老祖级别的人物了,耳力自然不差,听到这段令人啼笑皆非的对话,她忍住笑,对宵沂道:“说起来,小神君不远万里前来此地,想必是有要事相商吧?”
宵沂正欲张口好好洗刷一下自己的冤屈,闻言却是神色一肃。
他望向朝颜,郑重道:“的确是要事。”
朝颜巧笑嫣然,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盈盈一躬身:“洗耳恭听。”
容安安目不斜视,背地里却也悄悄支起了耳朵。
到底是什么事情,连无所不能的神君都搞不定,必须跋山涉水赶至此地,只为求助朝颜呢?
……
该说不说,她还真是有点好奇。
“那我便直说了。”
宵沂眸光清澈,他平静道:“我想退下神位。”
朝颜:“……”
容安安:“……”
语出惊人,四周刹那寂静。
朝颜的笑僵在了脸上。
她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勉强道:“小神君……说笑了。”
容安安:“……”
不知该作何表情,她在一旁默默吸了吸鼻子。
锢在手臂上的大掌正源源不断地传来宵沂温热的体温,本是没什么,却在此时变得熔浆般炙热滚烫。
“没有说笑。”
宵沂似乎早已料到了这种情况,他眉眼温润依旧,只是极富耐心地,一字一顿地重复。
“朝颜姐姐,我要退下神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