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自己脑海中突然浮现的想法震惊到,容安安注视了面前祥瑞的云瀑片刻,眼底难免浪潮汹涌,就连血液也沸腾激荡了起来。
光思考不行动是没办法解决任何问题的,她深吸口气,这才勉强压下内心的震撼,流星赶月般走至祥瑞云瀑前,向雪白的瀑面颤抖着伸出了手。
接下来会到哪里?
会是又一个全新的时空吗?
然后——
天雷接二连三地劈下,炸得容安安眼前白光一片。
“轰轰——!轰轰轰——!!”
容·瞬间变得又瞎又聋·安安:“……”
周遭又恢复了死气沉沉的断壁残垣之景,她蹲下身,果不其然,看到了一截枯木上崭新的划痕。
“……”叹息,她封闭听觉,看来是回来了。
怪不得一截再普通不过的枯木,甚至还比不上她储物戒里的东西值钱,却能抵挡住天罚日复一日的劈斩。
现在看来,根本就不是抵挡不抵挡的问题,而是枯木的「现在」在被即将天罚毁灭前的瞬间就被凝固了——
不管外界如何变化,自身却永远只维持着同一时刻的「过去」、「现在」与「未来」,脱离了世俗的轮回与因果,可如果容安安推断无误的话,此处不应该是整个空间的尽头。
雷瀑云瀑,天罚天道,这些终归是无法与人族沟通的死物……
而她还没找到那只四百岁的妖。
……
一连试了两次,在再一次从雷瀑中回到「现在」后,容安安难免有些焦躁。
她轻按眉心,心烦意乱地想着:怎么会这样?
通过“瀑布”来回穿梭的时空一直就只有两个,而且都没有生灵存在的迹象。
将两个时空都仔仔细细探查了个遍,应该不会出现什么离谱的疏漏之处才对,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难道说那只妖其实并不存在于此处空间内,而是在某个她未曾得见的时空里?
可第三个时空,又该通过什么方式到达……等等?!
陷入僵局之际,容安安忽然灵光一现,她双眸亮起异色,大步走上前,仔细观察起雷瀑与天幕相接的地方——
是她糊涂了,分明还有一种可能!
既然能于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中穿梭,那在穿梭途中,一定会存在一处时空交融重叠的地方——
有没有那么一个地方,那里的万物没有时间概念,它们与「过去」相拥,每一个此刻都是「现在」,却又已经完全洞悉了自己的「未来」?
“……”明明听觉已经被自己封印,容安安却好像听到了震天击鼓声,她呼吸微微急促,抬起白雾覆盖的指尖,伸进了从苍穹垂下的漆黑雷云中。
白雾牢不可破,却不能免除五感。
水的触感。
回想起先前仿佛在深水里遨游的感觉,容安安蓦地笑了。
原来,不止是仿佛么?
“……”
她垂下眼皮,瞧了身上的白雾一眼,自言自语般轻声道:“再帮我一次吧。”
说罢,她毫不犹豫地后退五步,而后右腿撤成弓步,猛然一个发力——
指尖恍若在瞬间穿透了透明的壁障,她跃入云间,触摸到了湍流的另一端。
与此同时,另一侧。
银月高悬,如练的月华穿透云雾,绕过婆娑树影,轻吻在星光潋滟的湖泊上。
“离光,你还记得这里吗?” 一双修长的手将湖面搅开一层涟漪,“那时的你应该还神智未开……父亲,是他带你来的。”
“……”暗红长剑主动离鞘,它将剑柄探到湖面上方,嗡了一声。
宵沂掬起一捧盛满落星的湖水,他凝望着水面映出来的倒影,原本清润的声音此刻却微微发哑:“你说,父亲当年在此,到底望见了什么呢?”
长剑没有吱声,似乎在望着湖水出神。
都说日月湖水可见未来,可神坛的未来,六位神君的未来,天下苍生的未来……
宵沂敛下眸子,鸦羽般的睫羽遮住了黯淡的眸光。
丝丝缕缕的白雾不受控制地逸散在周遭,他声音缥缈:“当年的父亲,有在湖面上看见自己吗?”
——“嗡!”安!
长剑浑身忽地颤了一下,它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从回忆里猝然惊醒,突然发狂般缠住宵沂的发丝,剑尖指着湖面,剑身不断发出嗡鸣。
——“嗡,嗡!!”安,安!!
“安?”宵沂猝不及防,被扯得一个趔趄,差点将手里的一捧星河弄洒,他轻轻蹙眉,“你怎么了?”
长剑急得不得了。
——“嗡,嗡!!”安,安!!
“……安、安?”重复着,宵沂看着漾起波纹的湖泊,脸上满是茫然不解之色,“离光,冷静些,你究竟想说——”
未说尽,他蓦地止住声。
此处无风,又怎的吹皱满池星泊?
绣着吉祥卷云纹的衣摆在湖畔边铺展开,宵沂保持着单膝跪地向前倾身的姿势,长发原本用一根红绳尽数束在身后,此时却因一阵忙乱而在身前垂落数缕。
手里掬着一捧星光,他呆愣愣地瞧着湖面上的涟漪越来越大,起先是一小团阴影,只眨眼的功夫,竟是来了一出大变活人。
“哗啦——!”宁静被打破,一道雪青色身影猛地破水而出。
她抬手抹了把脸,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随着动作的起伏,夹在乌沉发丝里被一齐带上来的碎星重新沉回湖底,溅出了朵朵细小剔透的水花。
日月湖的水清而浅,才将将没过少女的胸口,她似乎完全没想到这里居然是一处浅池,不禁讶然地睁开了眼,眸光格外明亮,像极了湖底的皪皪星河。
被晃眼的阳光刺了一下,容安安半眯起眼,她有条不紊地从储物戒里取出一方锦帕拭去面颊上晶莹的水珠,又把乌发尽数拢到身前,正准备把缠在发丝里的碎星挨个剔下去,余光却骤然瞥见了一道人影。
“……”她顿时惊得睁大了眼,声音都跟着扬了起来,“宵沂?”
宵沂望了望容安安,又看了眼自己掬起来的一捧湖水。
他还没从容安安破水而出的巨大冲击里缓过神来,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磕磕绊绊道:“你,你,怎么,这里?”
容安安拧眉,她上下打量了宵沂一遍,眼底的神色无比复杂,身形微顿了下便向他走去,随着愈发靠近岸边,水面也从胸口渐渐下降到了腰际。
她从储物戒中抽出一件备用衣袍披在身上,不太理解地问:“什么?”
怎么只张口不出声,难道还得让她费心读个唇语???
“……”宵沂这才反应过来,他迅速移开视线,又想到了什么,脸瞬间就红了,甚至连耳廓都覆上了一层粉。
他难得慌张到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到哪里,神色尴尬,颤巍巍将那捧湖水放了回去:“抱歉,在下失礼,竟未发觉姑娘在沐、在戏水……”
容安安:“?”
结果还是什么都没听见,她眉头拧得更紧了,刚要说自己听不懂,却又一下子恍然大悟。
将封闭的听觉重新解开,她自觉理亏,说话也和气起来:“抱歉,是我的问题,你刚刚说什么?”
宵沂:“……”
见容安安毫无察觉,他咽下了先前的话语,默默移开眼:“没有……没说什么。”
长剑倒是在一旁高兴得乱颤,它激动地围着宵沂转圈儿,明摆着是想冲到容安安面前又不敢,剑身不断嗡鸣,只重复着一个字,两个短音——
——“嗡,嗡!!”安,安!!
宵沂:“……”
说起来,他好像到现在还不知道离光这位小主人的名字。
是安安吗,姓安,名安?
想到人间常以呼唤姓名作为打招呼的方式,宵沂轻轻一眨眼。
他抿起唇,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安安姑娘?”
―――
这一遭,容安安的心情真是分外复杂。
在发现雷云内果然暗含通路之时,她首先感到的便是狂喜。
在总算穿过雷云,见到潋滟星河之时,她满目的震撼与惊艳。
可在破水而出之时,她睁开眼,竟与宵沂四目相对……
容·顿时满脑门子问号·安安:“???”
不管怎么说,宵沂的白雾的确帮了她大忙,她整理一番心情,满脸复杂地望向岸边:“宵沂?”
听到自己的名字后,宵沂目光一抖,紧接着便用唇语急切地说了些什么,可容安安的耳边却是一片清净。
容安安:“……”
不是,这说什么呢?
她沉默了一瞬,对宵沂古怪的行为不予置评,当务之急还是回到岸上要紧,她取出一件外袍披在身上,向岸边走去,同时忍不住感叹从储物戒里取出的物什总算不会被天雷劈成一股青烟儿了,嘴上漫不经心地问:“什么?”
见她走来,宵沂的神色似乎更加惊慌失措了。
他迅速别过脸去,嘴里叽里咕噜不知念叨着什么,又“哗啦”一下,做贼似的,将手里掬起的一捧星光小心翼翼放回了湖里。
容安安:“……”
她嘴角抽了抽,总感觉宵沂好像有点神神叨叨,解开听觉,皱眉道:“抱歉,是我的问题,你刚刚说什么?”
“……”宵沂噎住了。
他抿抿唇,眼神里是明晃晃的心虚,“没说什么。”
容安安:“?”
不是她打的人,把面具劈成了两半吗,要心虚也该是她心虚才对,宵沂慌个什么劲???
她叹口气,也懒得琢磨宵沂到底是怎么想的,提起精神环顾四周,准备给自己先赶紧找个能生火的地方。
即不能用灵力烘干,又没有体修那样刀枪不入的体魄,浑身湿得透透的,总不能活活被冷死吧——
就在她琢磨着要不要在岸边生个火堆时,宵沂清润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
“安安姑娘?”
“嗯,”容安安想也没想便应了声,“又怎么——”
话音未落,脚下一滑,她险些没踩稳。
等、等一下,他叫她什么?!
先前她的态度那么恶劣也没计较,不仅救了她,还给她一缕白雾护体,眼下更是连姓都不带了,直接叫她安安???
“……”容安安眼神怪异,她看了看一旁剑身光滑、剑刃锋利、没有丝毫御剑飞行和磨损痕迹的暗红色长剑,又仔细打量了一番略显局促的宵沂,眼神着重在他泛红的耳根处溜达了一圈。
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他俩应该不会在这地方打起来了,而坏消息——
见容安安应了,宵沂松了口气,眸光重新染上温暖的笑意:“真是好久未见,先上岸吧。”
“你……”
容安安的胳膊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猛地抬首看向宵沂,欲语还休。
她心里还是别扭得很,可宵沂怎么说都救了她的命,若是连这种称呼上的问题她都较真,会不会不太好?
可,若不较真,总是拖泥带水藕断丝连,会不会给他错觉,反而更不好?
宵沂愣了愣,他又想到什么,慌忙背过身去,将暗红色长剑手忙脚乱摁回剑鞘,声如蚊讷:“那个,你是暂时……还未准备出、上岸吗?”
容安安:“……当然上岸。”
不出来,难道还在湖里腌着吗?
算了,也就一个称呼,拒绝了太伤人,看着宵沂红透的耳朵,她咳了咳,到底是没狠下心,径自走上岸,将衣裙上沾染的碎星悉数抖擞下去:“燃火堆没?”
宵沂道:“暂未。”
或许是因为称呼的原因,二人的关系莫名拉近了不少,言语间也透着诡异的熟稔。
湖水很凉,容安安在空气中被冷得一哆嗦,她忽地想起白雾的主人就在眼前,不禁侧首瞧了宵沂一眼:“会烘干吗?用你那个雾就行。”
“……或许可以?”这个问题触及到了宵沂的知识盲区,他话音微顿,神色染上些许无奈,“我体质特殊,不会被淋湿,也不会有冷热之分,恐怕会掌握不好火候……你若是能接受的话,我自也愿意尝试一番。”
闻言,容安安往湖里丢星星的动作当即一顿。
得,她懂了。
言下之意,行走于世,人家压根没必要学会这种技能,如果她连炙烤得外焦里嫩都能接受的话,人家当然无所谓。
默默将星星摘了个干净,容安安单手揪住披在肩上已经浸湿了的外袍,又从储物戒中取出了全新的一套雪青色衣裙。
一套操作下来,见宵沂仍呆呆站着,她颇有些无语,暗道眼前这人怎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行了,别傻愣着,我先生火,待会儿还得换个衣服。”
宵沂这才回神,他起身环顾四周,见岸边均是些不能蔽人的低矮灌木,不自觉皱了皱眉:“……就在这里?”
容安安将衣物放置在右侧光洁如镜的大石上,又从储物戒里取出干柴和聚火符,头也没抬地道:“我也不想啊,但确实有点冷。”
还是先暖和起来再说吧,熟练地用两指夹起符箓,她默念口诀,随后指尖一震——
无事发生。
倒是忘记自己早就耗尽灵力了,就连反噬都是依仗鹤姨的妖气才堪堪抗住的,容安安心里苦笑一声,倒没有自怨自艾,很快就摆平了心态。
那就钻木取火呗,方法多的是,有什么难的。
宵沂坐在一旁,他敛下眸光,静静地看了倔强的身影许久。
倏然,在容安安准备把聚火符放回储物戒的时候,他指节微动,一道白雾化作流光激射而出,直奔聚火符而去!
容安安眼疾手快,她“哎”了一声,迅速抬高手腕,使得白雾与符箓擦身而过。
她知道宵沂大概是怎么想的,只是这一下子确实把她吓了一跳。
这么快作甚?
她有些火大,瞪了宵沂一眼,硬邦邦地道:“不用帮我。”
宵沂将手背在身后,唇角弯了弯,用目光向容安安示意。
容安安:“?”
她顺着宵沂的视线望来,然后便看到了自己还未放下的手臂,继而是手腕,指尖——
以及一张已经点燃的聚火符。
容安安:“……”
燃都燃了,她赶忙将聚火符放入柴堆,眨眼间,温暖的光晕自火堆里燃起,迸发。
白雾在空中打了个旋,重新回到宵沂体内。
他笑着解释:“钻木取火太费时了。”
“……”容安安黑下脸,她语气恶劣,“有你那么帮的么?”
话说出口,她抿抿唇,又有些悔意:“下次把你的雾收回去,我能搞定。”
宵沂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只是被容安安一口一个“雾”说得哭笑不得。
“事急从权。”他抬手,指尖又涌出一小团,含笑纠正,“此物名为吉禄,它可不是什么普通的雾,而且——”
瞬息间,他指尖又弹出一道吉禄,容安安早有提防,待吉禄冲到近前后,直接一手将它抓了起来。
经过雷云这一遭,她现在彻底对手里这玩意儿产生不出距离感了。
见状,宵沂眸光划过一抹笑意,他揶揄道:“也不是故意那么吓你,只是若提醒了你,恐怕结果就同现在这般,自然也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容安安:“……”
再次成功被预判,她太阳穴突突的跳,将手里团成一小团的神丝当成宵沂泄愤般狠狠捏了捏,不想再同他在这个问题上做无意义的纠缠。
聚火符点燃的火,在不添新柴的情况下能至少燃满十个时辰。
宵沂离开有一阵了,容安安换了身衣服,她倚在石旁烤着火,浑身上下暖洋洋的。
月色正好,身前就是一片触手可及的暖色,容安安时刻紧绷的心弦松了松,忍不住惬意地眯起眼,直到眯得都快睡着了的时候,宵沂才去而复返。
他走到容安安身前,向她摊开手心:“吉禄,该还我了罢。”
声音清澈,每个字都散发着源自灵魂的恬淡,就像宵沂这个人——
像?容安安嗤了一声,她倒是觉得完全不像。
才相处一小阵,她就已经摸出来些许门道。
宵沂这人,看起来温润有礼人畜无害的,实际心里面蔫有主意,还有,他脑子里也不知道整天都装着什么,动不动就脸红——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她刚一睁眼,就又见到了红扑扑的宵沂。
容安安:“……”
她真心觉得宵沂病得不轻,又暗中腹诽了好几句,才将手中被肆意搓圆捏扁,□□得惨兮兮的神丝递给宵沂,如实道:“给,但体内的那缕,我取不出来。”
“……体内?”不想,在听到容安安的话后,宵沂竟然面露惊讶之色,“你体内居然也有?”
容安安:“?!?”
她简直都不知道该说宵沂什么好:“宵沂,那可是你的东西,你自己感受不到?”
“失礼。”
宵沂上前,将手搭在她手腕上,闭目感受了一番,末了摇摇头,蹙眉道:“我感受不到,你确定,它存在于你的体内?”
容安安:“不然呢,被雷劈了一路的我是怎么活着来到这里的?”
“什么?!”宵沂神色更加惊讶了,“你居然又碰到了天雷,还被劈了一路?”
容安安:“……”
先前对宵沂的描述不够贴切,现再补充一条。
明明看着颇像个远离世俗纷争的大能,实际上却是个傻的。
见宵沂面上的惊讶不似作假,容安安的思绪活络起来,她摸摸下巴:“除了你之外,还有谁会用这个,额,吉禄么?”
宵沂动作一顿,他松开容安安的手腕,默了下才道:“……如今,只有我可以用了。”
抬首,他补充道:“若你不信,我可以立下天道誓言。”
天道誓言可是重誓,此话刚出口,容安安就已信了九分,她摆手阻道:“立誓就不必了。”
这等遭天妒的神物,天下确实合该只此一份,那便只剩下一个可能。
心下了然,容安安看着吉禄的拥有者,直接将她在秘境内所遇之事皆悉数告知。
言毕,她盯着陷入沉思的宵沂,言辞恳切道:“不管怎么说,你于我有恩,你不愿细说,我也不会过问什么,亦会对此神物守口如瓶。”
许是觉得诚意不够,容安安直接立下天道誓言:“苍古有灵,……”
原本的宵沂正陷入沉思之中,结果听到容安安竟然开始立誓,万千思绪回笼,他出声打断:“且慢。”
他紧蹙着眉心,见那股玄而又玄的道意因为打断而骤然消散,这才微松口气:“不必立誓,我已知晓了。”
天道誓言被打断,容安安望向宵沂,目露惊讶。
“宵沂,我乃一介凡人,你不信我是应该的。”顿了顿,她又补充了句大实话,“立下天道誓言对你只有好处。”
天道誓言是天道作为见证者,誓言一旦成立,立誓者此生都将被道束缚,不可、亦不能对誓言有丝毫违逆。
誓言固然好,但一旦天道介入,立誓人与天道的因果也会增强——要知道,修真一途,最是忌讳因果。
“……”宵沂跟容安安交流简直头疼。
“你信我,我怎就不能信你了?”他撩起眼皮睨了容安安一眼,目光略有不满,“怎么说我也算是同你战过一场,见识过你的果决,怎么如今反倒畏首畏尾的了?”
“这个……”突然说起不利于冰释前嫌的往事,容安安有些尴尬,“之前的事,是我不好,我欠你一声抱歉。”
“当时我着急赶路,且说得过于囫囵。”宵沂失笑,他本就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哪里还用得上容安安如此客气,“独行于世总该谨慎些,这怪不得你。”
余光瞥向身侧不知何时偷偷翘出剑柄的离光,宵沂无奈,用指尖点了点它:“离光,安分些,你在一旁看什么热闹。”
它叫离光?
随着宵沂动作,容安安垂眸望向这柄已生神智的长剑,目光闪烁不定。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离光,应该还有另一个名字。
名为离光的长剑听到宵沂如此说,忍不住嗡了一声——
“嗡!”
宵沂听懂了,他挑眉,轻笑一声,左掌拍了剑柄一下:“安分些,待会再让你们叙旧。”
容安安正竖着耳朵听着,闻言顿时惊喜交加,眼神猛地一亮。
叙旧!!!
宵沂抬头,正巧对上了这一幕,那双眼睛湿漉漉又目不转睛,其中汇聚的渴望令他都有些不忍。
宵沂:“……”
差点忘了,关于抢离光这件事,眼前这人可是个老手了。
将离光不着痕迹向后撤了撤,他神色警惕:“事先声明,此剑已归我所有,你可以叙旧,但不可将它袭夺。”
“……”容安安扑哧一声乐了,“我不会干这种事了,既然信我,不妨信得彻底些。”
她眉眼弯弯,笑意盈盈,月光扫过她的睫毛,在眼底拂下了纤长的剪影。
“先前我会同你一战,也是怕离光落入有心人手中。”
既然确认宵沂的身份并非敌人,那容安安便没什么担心了,她诚恳道:“可如今,它在你身边得到了十二分的爱护,你待他如挚友,又有能力保护它,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宵沂一怔,他望向容安安,好像现在才彻底认识了她一般。
良久,他大笑出声,爽朗的笑容一下子将他悠远恬淡的气质毁了个彻底,但总算带来了这个年岁该有的蓬勃朝气。
水镜般清澈的眼眸漾开了道道涟漪,他笑着感慨:“我总算知道,离光为何如此喜爱你了。”
明明知晓了“吉禄”的不凡,却未生出贪欲。
明明满腹疑惑在心头,却进退有度,不刨根问底。
明明对他的身份有所忌惮,却不卑不亢,谈吐不凡。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明明对彼此的隐秘都有所察觉,却又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守护那道微妙的城防。
这是一场较量,他在试探她,她也在等待他。
一团吉禄自宵沂指尖弹出,自远处森林里削下一段枝杈,又飞速将其送至宵沂掌间。
“认识一下吧,我名宵沂,‘宵’取自上元节的另一种民间说法,‘沂’则是沂水的沂……曾也是一个朝代的名字。”握住枝杈,宵沂将白雾凝于其上,在空中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唤我安安即可。”
容安安也笑了,她轻吁一口气,知道对方总算认可了自己,这才毫无保留道:“一年前,我曾经因为一场意外失去了记忆,只能记起零星片段……后来被山月宗所救,便成了山月宗的二师姐。”
宵沂一掀衣袍,倚石而坐。
他坐在容安安对面,曲起右腿,将拿着枝杈的手臂放于其上,望着眼前的火光出神:“一年前,我寻离光/气息而至,却见你倒在血泊之中。”
“……”听到这话,容安安面色紧绷,忍不住蜷起指尖。
见状,宵沂的眸光划过一抹了然。
眼前少女的言行举止处处彰显着对山月宗的维护——她极在乎它,又或者说,极在乎宗内的某些人。
他倾身,悠悠用枝杈戳了戳正在燃烧的柴堆,动作间,火光在他的眼底腾跃——
思绪恍然间回到了一年前,慕林内,九道神雷乍响,黑夜刹那亮如白昼。
莹莹吉禄笼罩,他翩然行走于狂风骤雨间,循着一道熟悉的气息赶至近前。
掀开一片挡人的叶,入目便是死也抱住离光不放,华服染血的她。
宵沂又用枝杈捣鼓了一阵子柴堆,久到容安安都要坐不住了,才慢吞吞张口:“总之,山月宗没有负你。”
待话音落地好一阵,他才继续道:“来者是个孱孱弱弱的小姑娘,她为了背你回去,当真是费了不少心力,浑身上下湿透了。”
“……”容安安心中一直悬着的巨石一下子落了地,听了宵沂的话后,她心里松快了不少,可随即又有些心疼。
“我是先那个小姑娘一步赶到的,你的情况很不好,丹田上有九道裂纹不说,识海更是被天罚劈得粉碎,全凭一口气强撑着才没逸散。”
将容安安神色看在眼里,宵沂笑了笑,将真相娓娓道来。
“我与离光有些渊源,本就是为寻它才赶到了慕林内,它认出了我,却不肯和我离开,一直央求着我先保下它的小主人一条命……而我也不会其他法子,便用吉禄修复了你的识海,看着那个小姑娘将你带回宗门后才从慕林离开。”
说着说着,宵沂唇边挂起了无奈的笑,他长叹一声:“那时你魂魄不稳,陷入昏迷,应当是对此事全然不知,我本想着不欲多事,便在和你相遇的时候将话咽了回去,却没想到……还不如不咽。”
“……”这回换到容安安心虚了,她摸摸鼻子,对宵沂的话已经信了八分,“那我身上这缕吉禄,也是你救我的时候,无意间留下的?”
宵沂坐直了些,他睨了她一眼,眸光里是明晃晃的怀疑:“关于此事,你当真没蒙骗我?”
容安安:“……”
闭了闭眼,她问:“这附近有雷没?”
“……”宵沂一时间跟不上容安安的脑回路,他眨眨眼,“问这个做什么?”
容安安深深叹了一口气,实诚道:“想让雷劈我一下。”
宵沂:“……”
忍俊不禁,他以手背抵唇,肩膀不住地耸动,笑到连两只耳朵都泛起了红。
“哈!哈哈哈!让我缓一下,你,哈哈哈哈哈……”
缓了一阵,他才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泪,调侃道:“都说信你了,怎么开玩笑的话你都当真。”
“……”容安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笑。
原本她对宵沂的身份,是有一个胆大包天的猜测的。
如今看来,恐怕要被推翻了。
那种只在传闻里出现过的存在,怎会,怎会如此不正经!
总算笑够了,宵沂将树枝丢入火堆,覆在枝杈表面的吉禄撤去,火焰顷刻间将枝杈掩盖。
“那道吉禄,恐怕确是我无意为之。我感受不到它,先前也从未出现过类似情况,自然也没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既然取不出便留着。”他起身理了理衣袖,唇边笑意未褪,将先前容安安的话还了回去,“反正对安安姑娘只有好处。”
容安安:“……”
话是这个话,理也是这个理,可偏偏就是怎么听怎么欠。
行了,她已经基本确定,先前宵沂……她这件事,完全就是一个令人惶恐的错觉,至于动不动就脸红——
容安安近乎漠然地想着,刚刚宵沂笑得险些岔过气去,那脸也是红扑扑的。
想得正入神,容安安只听见“嗡”的一声,她下意识抬手握住,入手的熟悉感令她灵魂一悸。
她抬起头,愣愣地看向宵沂。
见容安安望过来,宵沂眼梢一挑,他勾起唇角:“喏,别黑着个脸了,说好了让你们二位叙叙旧。”
容安安冷漠地盯着他。
宵沂将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他掩住笑意:“这次不是玩笑。”
容安安暗自磨了磨牙。
“那,在下便不打扰二位了。”
装腔作势地客套了一句,宵沂抬脚便往森林走去,红绳系成的吉祥结垂在发尾,正随着发尾摆动,在月色里时隐时现。
他道:“我去那边看看。”
“咱们最好不要单独行动。”刚刚换衣的时候,容安安还没想起这一茬,此刻她皱起眉头,赶紧出声提醒,“四周还未曾勘察,若是碰到连吉禄都解决不了的麻烦,那就糟了。”
“……”
宵沂的步伐忽地滞住,他回头定定望着容安安,许久才道:“你,连这里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容安安:“?”
她这一路上也其实隐隐察觉出了不对劲,连空间都没敢说,换了个称呼试探:“不是……一方小世界么?”
宵沂:“……”
他面色古怪极了:“你历尽千辛万苦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找一只妖。”
随后,容安安便将自己这一路的想法与推测,寥寥数语间,同宵沂大致说了明白。
听完后,宵沂沉默了。
“那便是同路了,明日我带你去。”他曲起指节揉了揉眉心,继续往森林走去,“整片区域都是安全的,你大可放心。”
走出几步,他又回头补充道:“若有事,便让离光来找我。”
待宵沂的身影同森林融为一体后,容安安收回视线,她敛眸,望向怀里的剑。
离光刚刚便一直在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好像在说话,只可惜她听不懂。
又听了一阵,容安安发现自己仍旧是在听天书,便出声打断道:“离光,原来的我,是怎么同你沟通的?”
离光蔫了蔫,它翘起剑柄想了想,又来回晃了晃剑身,在空中翻了个跟头。
容安安艰难理解了它的意思:“用……这种肢体动作?”
“嗡!”
离光兴奋地“嗡”了一声,这一声容安安倒是听懂了。
她真诚地笑了笑:“离光,我不记得过去了,但一直很思念你。”
什么都不记得,唯一记得的只有那场腥风血雨的梦。
梦里,有一个人浑身浴血,手握离光,剑气滔天。
容安安盘着腿,眼底映着冲天火光。她好像又望见了那一日,兵戈相见之时,那柄柄利刃穿透的好像不是血肉,而是直接刺在了她的心上。
“离光,我的过去好像不怎么美好。”
离光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一边嗡鸣一边摆动剑身,似乎在拟人化的摇头。
火焰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响将容安安扯回了现实,她抚着剑身,动作透着自己都未发觉的熟练。
她轻声道:“没关系,不用安慰我,至少我现在过的不错。”
“山月宗的氛围很好,宗主是个甩手掌柜的,刀子嘴豆腐心,大师兄心思细腻文武双全,可真称得上是一位厉害人物,小师妹是个惹人疼的,精灵古怪没少闹幺蛾子……每次都是我替她收尾,但,这种生活实际上还挺有趣的。”
“山月宗就是个小门派,连内外门都没的分。那些弟子们加入山月,要么是为了比别人多活几年,少染些病痛,要么是为了给穷得揭不开锅的家里减轻些负担……毕竟踏入修炼一途,只需筑体初期便可辟谷了。”
容安安嘴里念念叨叨,说着说着竟自己笑了起来:“这么说不厚道,但实际上确实如此。”
或许正是因为山月宗民生淳朴,她在那里才能如鱼得水吧。
没有令人膈应的眼神,即便有时传来好奇的一瞥,目光里亦没有丝毫恶意。
在山月宗里,她不是灾厄,不是异类,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偶尔会捉弄他们的容师姐。
离光静静地听着,它蹭了蹭容安安的手心,剑柄划过她掌内的薄茧。
容安安握住剑柄,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离光在她手里嗡鸣一声,乖顺的未动。
“只是感慨罢了,简单跟你说说我的现状。”容安安笑了笑,目光平和而坚定,“放心吧,我不会驻足于过去,但也不会任由往事被遗忘。”
她握着剑柄,用离光在地上写了一个“安”字。
账目总该被清算,真相不该被掩埋。
从醒来后,她的想法从未有一刻改变,况且……
最后一划已然完成,剑尖于空中滞住。
“离光,你知道么,我总有种冥冥中的感觉。”
容安安望着地上的“安”字,她敛眸,遮住了眼底的异色。
“好像有人一直在呼唤我,在思念我。”
“那场战役是真的,你不叫离光,被握在一个男人的手里,血色滔天,我在阵心处看着,无能为力,只余绝望。”
容安安眼睫颤了颤。
静默良久,她哑声道:“可那个人在哭,她一直在努力,她想叫我回家。”
她有师尊,有爹娘,还有一个一直在为她奔波的人。
就算是为了他们,她也要回家。
倏地,话音未落,离光动了。
它没有嗡鸣,也没有夸张的肢体动作,只是示意容安安不要松开剑柄,随后,剑尖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它领着容安安的手,在“安”字前添了一个字,又在“安”字后添了两个字,最后组成了一个词。
容安安心尖一颤。
「平安喜 乐」。
尘封的记忆被掀开一角,容安安好像望见一只小手握住剑柄,在地上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写着什么——
“……,你瞧,这是‘安’字,也是我的名字。”
那时的掌心还没生出薄茧,小姑娘的声音很稚嫩,却透着一股子小大人般的老成。
那双白嫩的小手又写了什么,每写一个字,她都会和手中的那柄暗红色长剑聊聊天。
“看,这是‘乐’字。”
“……,你是剑,但没说不能当笔用啊,我记得住你,你也得记住我,我可是你的下一位主人。”
“……,……”
“……,记住了没,这样合起来,就是‘平安喜乐’。”
小姑娘好像对教长剑写字这件事乐此不疲,又不知疲倦地写了许久,她总算松开了剑柄:“我都写了十多遍了,……,你自己试试看,我要验收成果。”
“……”长剑一动不动地装着死。
“……,不至于吧,嫌弃成这样?我的字又不寒碜。”
小姑娘恨铁不成钢地长叹一声:“算了,再教你个简单的,这个要是还不想学,我就——”
不知道小手的主人说了什么,长剑的剑身都吓得抖了三抖。
小姑娘这才满意地“嗯”了声,她握住长剑——
现实中,离光也动了。
它耐心地领着容安安的手,就像记忆里的小姑娘牵引着长剑一样。
点,点,横钩,而后是一个撇点。
最后,一撇,一横。
离光将最后一横收尾,这种字形十分奇怪,他写得不算好,估计跟好久没练也有一定关系,可容安安却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的手腕有些抖。
小姑娘将最后一横划得规整,她收笔,整个字显得大气又方正。
容安安听到她这样说——
“才六画,好记得很,之前的记不住,那就记这个吧。”
剑柄急促地震颤,原来容安安无意识间已将剑柄攥得极紧,她回过神,又猝然松开。
离光旋过剑身,蹭了蹭她的指尖。
容安安盯着地面上的字,半晌,她双唇翕动,缓缓吐出了一个字,声音低不可闻。
“……安。”
平安喜乐,诸事顺遂——
之前那个是安字,现在这个亦是安字。
容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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