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许逐溪最近拥有了一个自己的秘密。

所以她的心情有点复杂。

她既想让大家都晓得,她有了一个让所有人都能羡慕的哥哥。

又害怕大家都知道了,要来抢她的。

或者南淮意忽然哪一天就再也不出现了,该怎么办。

拥有过再消失,比从未拥有过要令人难过得多。

许逐溪不知道南淮意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又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可她不敢问。

担心一切就像漂亮的肥皂泡,一旦戳破,就彻底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她不自觉地咬着手里的羊肉签子,仰起头,隐蔽地观察着南淮意脸上神情。

许逐溪想起南淮意上次消失前,问她的那个问题。

“要去首都吗?”

她这几天总是出神。

为这个问题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顾不上思念刚刚离开的妈妈爸爸。

她的心如今暂时地全部被南淮意强势地占据了。

首都——

南淮意对她这么好,是为了要带走她吗?

为什么呢?

爷爷妈妈爸爸弟弟——

许逐溪有点茫然,她想不出结果。

南淮意不知道许逐溪眼下是在想着这些。

他侧过头,看她牙齿咬着那签子的尖锐的头,说:“松口——”

把签子扔到街上套着黑色塑料袋的垃圾桶里,又从兜里抽了张纸,要帮她擦去脸上手上沾了的油污。

“我、我自己来。”许逐溪羞着接过来,拿在手里,认认真真地绕着嘴唇擦了一圈,又把手上虎口处的污渍擦掉,也扔进垃圾桶里,两个人才继续往前走。

“太棒了。”南淮意毫不吝啬地夸赞。

像是许逐溪做了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一样。

他心里却确确实实是这么想的。

他现在看着许逐溪每做一件事,就是走在马路上停下来,等着自行车开过了,他都恨不得把许逐溪夸到天上去。

南淮意没有养过孩子,但他想,可能养孩子就是这种感觉。

看她咬着木签子,就担心木签子万一划伤了嘴怎么办。

看她走在路上,就总是担心万一路上有哪块小石头她没看见,不小心摔伤了怎么办。

这个世界上的危险太多了。

南淮意叹息了一声。

他真是恨不得什么事情都替她挡在前边才好。

“淮意哥哥。”许逐溪低低地喊了一声。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无措地抓着衣角,耳尖通红,不要他再说下去。

可她的眼睛又亮亮的,分明是极为喜欢听别人的夸奖的。

南淮意低低地笑了几声,胸腔震动。

从你到淮意哥,再从淮意哥到淮意哥哥,总算是个不小的进步。

他想,等到时候带她回家,应该会能更容易接受一些。

他问:“我在门口等你放学,听说今天学校开了表彰会,逐溪有没有得奖?”

“有!”许逐溪点头。

她踮起脚,作势要从南淮意肩膀上拿下书包,拉开拉链,里面塞着奖状和作为奖品的一个笔记本。她把奖状展开,手指着上面大大的“许逐溪”三个字,笑眯眯的,“这是老师发给我的。”

“好厉害!”南淮意像她期望的那样给出大声夸赞,还伸手将她用力地抱了一下。

“这么厉害的小朋友是该有奖励的,那就——”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笑着,“那就奖励许逐溪小朋友一袋栗子酥吧。”

许逐溪抓着他的手,脸蛋通红,笑得甜滋滋的。

像块小甜糕。

她过的太苦了。

她的心里没有爱,是干涸的。

所以稍微有个人爱她,她就像是掉进了蜜缸,什么烦恼和忧愁都没有了。

南淮意喜欢看她这样。

看她一天比一天有活力,像喝足了水的禾苗,鼓着劲往高长。

临出了城区,两个人才分开。

许逐溪重新背上了自己的书包。

南淮意隔着不远不近地距离,目送着她回家。

是为了避嫌。

安县这个地方太小了。

走三步都容易遇到熟人。

往往是目送许逐溪进了院门,南淮意就离开了。

今日依旧如此。

南淮意拍拍袖子上落下的墙壁的尘土,预备转身离开,却忽地听得身后加快的脚步声。他转头去看,是许逐溪气喘吁吁地从院门口跑了回来。

“怎么了?”

“栗子酥——”她缓了下气,“栗子酥,能给爷爷吃一点吗?”

南淮意一顿。

在许逐溪不安地起疑前,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当然可以,我送给溪溪的,就是你的,你想让谁吃,都可以,好吗?”

“嗯。”许逐溪笑着跑回去,关院门前,探出脑袋,朝南淮意的方向用力挥挥手。

南淮意插着兜,也朝她挥手。

“快进去。”他夸张地做着口型。

他转过身去,笑意荡然无存,眉眼忽地一沉。

南淮意已经极力去避免想起这个家中的任何一个人了。

尤其是许爷爷。

他的心太冷了。

不是说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上辈子每一个亲人。

南淮意承认,他恨他们每一个。

不过这种恨意早已渐渐消退了,如今提起来,他只是不知道,许爷爷终究是要死的,到时候,许逐溪难过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当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期盼和牵挂很高很深的时候。

这种期盼若是落空了。

从心里产生的恨意,是要比对仇敌的恨意,还要多得多,深入骨髓。

许爷爷死于肺癌。

这听起来不可思议,又在情理之中。

他总是抽着旱烟,一天能抽掉一大堆,总是云雾缭绕的。

烟草的味道,伴随着饭菜的香味,伴随着许逐溪落笔的每一个字。

他的嘴里没有一点空闲的时候,总是有火星子在里面若隐若现。

在家是这样,在门卫房里也是这样。

况且,他还要烧锅炉。

冬天的时候,就待在政府院里的锅炉房,负责将煤炭一块一块倒进去,被烟熏得双眼通红,但还是要守在里面。

于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

嗓子里开始咳出血痰。

安县这样的地方,医院里的医生都不是什么专业的,更别提什么仪器。

开了点治疗咳嗽的药物开始吃而已。

九十年代的华国,医疗技术还不足以支撑治疗癌症。

更何况是这样严重的晚期肺癌。

又是这样的边远的贫困的县城。

许爷爷死的时候,大儿子在外打工,小儿子在外读书,身边只有两个人,女儿和小孙女。

他是倒在政府院子里,让人送去医院的。

身边围着一群人。

他半眯着眼睛,只说了两句话。

“俩小子呢?”

“院子什么的都给我女——”

于是他就死了,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许逐溪扑在他身上,凄厉地哭着。

许逐溪一直以来都特别羡慕姑姑。

羡慕姑姑有父母的爱。

安县的人们总是议论。

议论姑姑为人嚣张不是个好媳妇不孝敬公婆。

议论爷爷奶奶两个人糊涂蛋,家里的房子不给儿子,修给女儿。

许逐溪每次蹲在角落里听着他们说。

心里对姑姑的羡慕就更深了一层。

每次看奶奶为了姑姑的名声叉腰站在街口,跟别人吼叫着,然后像是得胜了的公鸡,高高兴兴得意洋洋地回家。

就更加羡慕姑姑。

她有两个多么爱自己的父母啊——

可是爷爷没有提到她的名字。

许逐溪。

一个字都没有。

在院子里扎起灵棚的那一天,许逐溪穿着一身白色的孝服,跪在队伍中间,听着左右两边的哀嚎痛哭,忽然呆呆地想起这件事情来。

爷爷死前也没有拉她的手。

许逐溪想。

但她很快发现,还有更糟糕的事情等着她。

人们说:“许家老大两口子联系不上。”

“联系上了,我听说,就问了下老许死前说了什么,就把电话挂了。”

“什么意思?那到底是回不回来?”

“肯定不回来!”

有人看向许逐溪。

“那咋拉?他俩的女儿都不要了?”

人们窃窃私语。

“那你以为,两口子早就把这个女儿扔给老许带着,你以为打的什么主意?”

“那咋?这个女娃那怎么办?”

有人出主意:“老许不是把房子都给女了,那让姑姑的把侄女养着不就行了?”

“你想的挺美,你看姑姑的能同意?”

“没谁去找一下老大那两口子?”

“谁去?!你去?”

于是人们渐渐不再提起这个许家老大了。

许逐溪被像是皮球一样,在人们的话里踢来踢去,最后踢进了孤儿院。

南淮意如今回忆那场葬礼。

只记得漫天的白色,凌晨的送葬队伍,还有姑姑一把从她脖子里扯走了院子里的钥匙,勒的她脖子里留了一道红印。等她哭着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就到了孤儿院。

他叹了口气,忽地就停了下来,靠在墙壁上。

腿脚又有些沉,迈不开。

算一算,就该是差不多了到了日子了。

“砰——”

院门砸到墙壁上,又吱呀一声慢慢地在空中摇回来。

“淮意哥哥!”

很高的一声。

南淮意停下,心忽然很快地跳起来,有些不好的预感从他的心里升起。

他有点发慌。

“怎么了?!”

许逐溪带着哭腔,拽住他的胳膊,就想要把他往家里拉。

“爷爷、爷爷——”

许逐溪急得说不出话来。

“别慌、别慌。”

南淮意这么说,他发现自己的手心出了汗。

许逐溪一边急着拽南淮意,一边又拽不动,哭着扭回头往家里那边看过去。

南淮意先是心一跳,又猛地不知道为什么,平静下来。

他反倒一把抱起许逐溪,大步冲进院门。

许爷爷倒在院子里。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清楚地听着自己的声音。

“别哭,逐溪,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