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南淮意晚上回了招待所,把身上换下来的卫衣泡在水里洗了,皮衣叠起来收进箱子。

在西北这个刮着狂风飘着雪的季节,不穿棉袄出门能要了人命。

上楼路过供销社的时候,他推门进去,买了一件绿色棉袄,款式看起来像件军大衣。

他倒不是冷,他身上的那件皮衣,内衬是极厚的一层皮毛,扫在人脖子上,都觉得暖呼呼的,没什么不好的。

只是在这里,太扎眼了。

改革开放以后,华国翻天覆地。

可是变动的地区是有限的,改革开放的风还没有飘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最起码安县没有。

在他的记忆里,在去市里上高中以前,他穿着的还一直是手工做的,从缝纫机里缝出来的棉袄。里面是挑了做旁的衣服零碎剩下来的花色布头,拼凑着缝在一起,中间塞着弹出来的棉花,外边是拣了略显素净的红色或是蓝色的格子布。

穿着很臃肿,也不够暖和。

不过大家都这么穿,区别不过是有的人装的棉花多一些,有的人少一些而已。

他第二天没露面,像之前那样,只是躲在暗处看。

倒不是他不想。

只是他意识到,放寒假了。

招待所开在小学对面那条街上,他早上在楼下早餐店喝豆浆的时候,抬头见着小学教学楼还没有灯光亮起。

许是见他一直盯着那边看,早餐店老板端油条过来的时候,笑着说:“娃们都放假了,昨天小学给放的假,通知书都领了。”

“哦,谢谢。”南淮意两口并着豆浆把油条吃了,钱放在桌上,就走了。

所以,他只是像前几日那样,躲在暗处看,看自己走在爷爷的自行车另一侧,扬着被冻的通红的脸蛋,两只手一块扶着自行车座,迎着寒风一头扎进去往前边走。

爷爷是在县政府做门卫的。

等到周末放假了,就一并把她带过去,在那个很小却很暖和,有着暖黄色灯光的屋子里看书,是南淮意如今回忆从前,所能够想到的一生中最温馨幸福的时光。

他双手插兜,遥遥地站在街口,看着祖孙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那道铁大门后边,又站了一会儿,觉得寒意慢慢从双腿蔓延上来,冻得人身体发僵,他才迈步离开了。

南淮意呼了一口热气,水在冷气中结成雾。

不是很想回招待所,也没什么别的念头,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仰头眯起眼睛,盯着这个铁质的钉在墙上的牌子看了很久。

安县福利院。

伸手推了一下大门,冰冷的很,冻得他的手指瑟缩了一下,收回手,没推动,锁着的,挂着根铁链子。

南淮意绕着墙壁,走了一圈,到了院子的正后面。

身上这件绿棉袄太长了,穿着它爬墙不方便,南淮意索性脱下来,一扬胳膊,把棉袄甩进去。

后边的墙壁要比院子正前面矮上些许,他左脚踩着后院铁门的一个空隙架子上,右脚在墙壁砖上一蹭,双手向上一攀,就骑在了墙头,避开地上的绿棉袄,双脚分开,往旁边灵活一跃跳到地上,捡起棉袄,拍掉上面沾着的草末和尘土,拣了个角落盘腿坐下了。

这个时候是没有监控的。

南淮意隐约记得,好像是他考完高中走的那一年,福利院才安了监控。

又是冬天,院里的孩子们都不大出来,就是出来活动,也是在前院能晒着太阳的地方。

没人能发现这里凭空多了个他。

南淮意闭上眼睛,身子向后靠在墙上,清晰地听着屋子里传来的读书的声音。

是张姨。

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仰头看着天空,阴沉沉的,没有一点阳光泄进来的连片的云,伸手把领子立起来,扣上最上边的铜质的纽扣,脖子缩进去,把自己整个的裹在寒风中的冰冷的角落里。

他是不大愿意回忆从前的。

今天鬼使神差的走到这里,就像是心里的防线裂成了蜂巢,记忆一点一点地从孔洞里面挤出来,一股脑地全部涌到他面前,要他看着,要他想着,要他一丁点都忘不了。

南淮意忽然想起来,他上辈子死的那一天,也是这样,也是一个冬天,盘腿坐在桥洞底下的角落里,也是贴着墙壁。只不过那会儿,身上没有一件暖和的大衣,整个人也像个漏了气的风箱,进的气多,出的气少。

临死前,两只手捂着腹部叫人用刀子捅开的窟窿,盯着黑沉沉的血,从身上流出来,慢慢流下去,顺着砖缝的缝隙,流进了河里。

她那会儿还苦中作乐,想着血流进去,散不开,万一有人喝水,发现水的颜色不对,该有多害怕。

但她很快又反应过来,哪儿能呢。一个人就算流干了身上的血,又有多少,可一条河流的水,又有多少,血流进去,用不了一秒,就什么都散没了。跟她这个人一样,飘在人群里找不出来,就是死了,也没人知道。

忽而屋子里又唤了一道声音,冷厉的刻薄的。

南淮意猛地睁开眼,怔怔地在半空中看了一会儿,反应过来。

这道声音,是——李姨。

她甚至能准确地叫出这个人的名字。

李翠萍。

她是九岁的时候,住进福利院的。

也就是,过完这个年的新春。

没有人养她,除了福利院,她没有别的地方能去,也没法在别的地方活下来。

所以她住进了福利院。

这个年头,福利院都是公有的,在福利院工作的人大多也不是因为什么爱心。这里的工作是有编制的,跟所有的工作单位一样,都仅仅是工作单位而已。

有的人觉得这里工作清闲,还是跟一群孩子待在一起,好事儿;有的人觉得待在这里整天要伺候一群孩子,操的心多,在这里工作,说出去,派头也不如在政府单位上班那么响亮,也没人上门来求自己办事好能耍威风,所以不是什么好工作,嫌弃的很。

就像大多数人看待自己的工作那样,有不同的看法,这里也没什么分别。

张姨或许不是前者,但李翠萍一定是后者。

她整天磕着瓜子,往办公室自己的椅子上面一缩,嫌恶地瞥着每一个从自己眼前经过的孤儿。平时绝不出来,除非轮到她值班,她才皱着眉头,额心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拿着根竹子做的教棍,在桌子上敲敲打打。

像是福利院的这些孩子们身上都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她深怕谁靠她靠的近了,就要把那脏东西沾到她身上。所以她从不伸手触碰任何一个孩子,要是有必要,就用她手里那根教棍,细长细长的,头还没有削平,狠狠地戳你一下,尖声厉气的,“干什么呢?!”

秋冬天还好,穿的还算厚实,夏天就惨了,被那竹子戳在手臂上,戳的生疼,皮肤嫩一点的,直接就被那尖锐的竹子头戳出血来;或是照着手臂小腿,她像是专挑着裸露的皮肤,狠狠地甩一棍子,抽出红红的一道印。

她是烦透了自己被分到这里工作,跟她一个中专出来的同学,家里都找了关系安排到了县上的有头有脸的单位,就她到了个什么都算不上的孤儿院,要伺候一群没爹没娘养的孩子。

在孤儿院所有孩子中间,李翠萍尤其的喜欢“关照”许逐溪。

这种关照就像是一座大山,又像是一座照不进一点光亮的牢笼,死死地把许逐溪关在里面,让她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白天,喘不过气来。

等到许逐溪高中毕业,她摸着自己刻在用圆规刻在文具盒的那三个字——李翠萍,她才忽而能准确地定义这是什么。

这是折磨。

对,就是赤裸裸的不带一点遮掩的折磨。

可惜住在孤儿院的孩子,是没有爹妈的,更准确的说,是没有亲人的。

这就代表着,没有人为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撑腰。

也就意味着,所有的人都可以做任意的事情,比如,把自己的恶意发泄在这些无辜的什么也不知道的孩子身上。这些一出生就在这里的孩子,这些甚至有的将工作人员当作亲人的孩子,他们只会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所以才惹得别人的不高兴。

可许逐溪不是一出生就在这里的,所以她坚定地清楚地知道。

自己没有错,而是李翠萍。

李翠萍总是招招手,像是招呼一只小狗,让她抱着凳子,坐到她脚边来。

她笑眯眯的,像是无数个放学的下午。

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能吃人的。

“你爸妈真这么狠心把你扔了啊?”

“你看你,姨早就跟你说了,你爸妈不要你,你爷死了,你就只能来孤儿院。他们都是没爹没娘的,你看你,明明有爹有娘,啧——就是你爹娘不要你。”

为表对许逐溪同情又喜欢极了,李翠萍从脖子里解下自己的项链,挂在许逐溪脖子上,掐着她的肩膀,强迫她转了一圈。忽而站起身,拉起她的手,出了屋子,走进旁边的办公室。

所有的孤儿院的阿姨都正坐在里面烤火唠家常,见她进来了,都是一愣,“怎么过来了?”

李翠萍还是笑着,把许逐溪推到所有人面前。

“看好不好看?”

众人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云里雾里的,只是点头,“挺好看的。”

“那可不?”李翠萍拉了把椅子坐下,一只手死死地抓着许逐溪的胳膊,不让她动,“我这项链是我结婚的时候,我娘给我压箱底的,让她一眼就看上了,你说现在的小姑娘,一个一个的,都虚荣的要命。”

她忙给众人介绍起许逐溪来,“这就是县政府看门那个老许家的孙女——你们都晓得了吧?爸妈不要她,跑到外面打工,电话都不接,哪里都联系不上,她爷爷都死了,你说这么大个孩子,还不懂点事,住在孤儿院里头,以后都不知道什么光景,还张口就跟我要我脖子上的项链——”

共事这么久了,众人自然都心里晓得李翠萍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许逐溪就是个院子里的孤儿,李翠萍却怎么着都是同事,以后还要共事的。

有可怜孩子,看不上李翠萍的却也只是不出声,冷笑着扫了她一眼。

也有三三两两顺着李翠萍的话往下说的。

“是了,现在的小孩子,就是要有家里的大人教育着。”

许逐溪死死地咬着牙,一言不发,泪水难堪的从脸上滑落下来,她想张口说话,怕抽噎着泄了气,又怕出声反驳,只会被李翠萍追着往下说她撒谎成性。

所有人里,她只认识张姨,她祈求地泪眼朦胧的看过去,只瞧见一个偏侧过去的侧脸,张皇地躲避她。

“呼——”

南淮意猛地惊醒,他睡着了,在这样的寒风中。他伸手摸了一把脸,全是泪水。

张姨——

南淮意已经想不起来她具体的名字到底是什么了。

她是个好人。

只是不过是世间一个普通的好人。

也总是要生存的。

或许只是怕,要被自己缠上,可是家里也养不了多的一口人罢了。

他站起身,扶着墙壁,按着记忆里的位子,贴到窗户上,果然看到一个缩在椅子上的身影,目光定定地锁住。

天意要他今天来到这里再想起这些,因此他决定做一件事情,才算是对得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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