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九。冰雪尽数消融,景和宫殿上的琉璃瓦顶反射出耀眼的金光来。
在一片祥和的晨起声中,太监郑由一脸喜庆地宣告:“恭喜娘娘,娘娘虔诚至天,福泽过人,十七皇子终于退烧痊愈了。”
众宫女太监纷纷下跪贺喜,“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卷折珠帘之内,锦衣华服的女子乌云叠鬓,细腰袅娜。两根玉指微微一抬,便有小宫娥掀开珠帘,小心搀扶着。
帘起香来,信步悠闲走出来的女子芙蓉粉面半含露,柳叶细眉鬓发华。
谢淑妃眼里噙着些怒气,待坐下榻后便甩开宫娥的手,向周围宫女太监环视一周,反问道:“有什么好贺喜的?”
她作为十七皇子的生母,孩儿玉体康健,难道不值得贺喜吗?可淑妃娘娘语气明显十分不悦。
众人熟知她那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性子,皆面面相觑,缄默无言,不敢抬头。
郑由却知道,谢淑妃是为何不悦。
当然是因为,短短两天时间里,东宫的口碑竟然有起死回生之势。本以为,请动太和巫师卜卦,已经是万无一失之举,可偏偏东宫却在这个时候,发现了什么罕见玉石?
更可气的是,李煜竟然将二话不说,便将那玉石打磨成形,送至了景和宫,还当着陛下的面。
十七皇子,又偏偏在收了这块玉佩之后,迅速痊愈。这会儿,宫中皆在传,这和田暖玉是稀世珍宝,世间罕有。
而太子殿下,便成了慷慨大度,与兄弟一脉同气的好兄长。翰林院的通儒们,对太子此举,更是赞叹不已。
谢淑妃紧皱着眉头,跪立在她身侧为她捏腿的小宫娥见状,紧张地咽了口气,一时间竟忘了把控力度。
“嘶~”谢淑妃的嘴角因不适而微微扬了一下,小宫娥瞬间吓破了胆,跪地磕头,“奴婢该死,娘娘饶命!”
谢淑妃眼也未曾抬一下,便有心腹嬷嬷朝侍立的小太监使了一下眼色,将人拉了下去。
“娘娘饶命啊,奴婢错了!”院落里传来阵阵掌掴的声音,谢淑妃听着那声音,心中竟然涌现出一股快感。
忽然,她又抬眼盯着郑由看了一会儿,语气有些阴森和不悦,“郑公公,本宫让你找的人,找得怎么样了?”
郑由低眉颔首地说道:“回娘娘,已经查明,小绵子那晚事发后,买通守卫,自重炽门出。根据探报,小绵子一路向南,往锦州方向去了,我们的人,正在全力追捕。”
小绵子,便是那晚去尚衣局找娇儿的那个小太监,后来被郑由藏了起来。
“他一个败根的腐奴,脸白声细得要死,当是一出宫门便藏不住了。你们是做什么吃的,竟然到现在还没将人处理掉?”
谢淑妃凤眸微闪,面庞像在冰窖里冻了半夜似得,冷得人心里发慌。
“奴才该死。”郑由立马下跪,语气里是万分的谦卑。
可那份谦卑,只让谢淑妃心中更加不爽,“郑公公,本宫怎么听说,那晚小绵子出宫时,拿的是你的腰牌?”
宫中奴才婢女皆分上下三等。只有像叶玉芝,郑由这样的掌侍宫女太监才有权调配下人,有半月一次外出采买新鲜物件的特权。
只不过,这出宫也并不是那么简单的,每一次外出,都要提前至少三天,向内务府上报,内务府再请示皇后,经批准后方可离宫半日。
下午回宫时,统一入朱华门,经御林军统卫江蒙亲自查验,确保人与采买回来的物件皆安全无误后,净身驱邪后,方可入宫。
若不是有人背后相助,小绵子那晚怎么容易就出了宫?
闻言,郑由的头皮没由来地一紧,眼皮狂跳了几下,方镇定自若地解释道:“请娘娘明鉴,那晚奴才一直待在景和宫,与众奴才们商量西殿北角修葺一事,未曾有机会离开。”
“至于奴才的腰牌,更是片刻不离身。”
郑由说着,从袖间掏出一块被摩挲地油光发亮的木刻雕花令牌,双上敬呈给谢淑妃,“请娘娘明鉴。”
这种松柏木质的雕花令牌,是由工木局统一打造的。
每一块令牌之后,都有对应的等级标注和编号,一人对应一牌。若有遗失,补办时需上报内务府,罚俸三月。
谢淑妃露出些嫌恶的表情,捏起令牌的一角,用帕子仔细包住,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这种油光质地,不可能是新打造的。
谢淑妃的脸色缓和了一点,这才开口:“既如此,本宫便暂且相信你。只是那死太监,要尽快追到,给我杀了他。”
谢淑妃将帕子狠狠地丢在地上,眼睑收缩,眸间闪出不加丝毫掩饰的恶意。
继而,她又像是想到什么一样,薄唇轻启,“近日巫师大人在做什么,你去请他来一趟,本宫有话要跟他说。”
“回禀娘娘,太和巫师这几日离宫,去灵华山辟谷了。”
“这个该死的老狐狸。”
谢淑妃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一见形势不对,立马就找借口逃遁溜走。等本宫日后坐稳那位子,定要将他的老巢都掘了。”
此话一出,众宫娥太监全身发抖地跪了一地。大殷朝历代,皆奉巫师为尊,这样的话若是传出去,可是要掉脑袋的。
“娘娘,慎言,慎言啊!”谢淑妃的乳母嬷嬷此刻也一脸惊恐,谢淑妃也反应过来了,不该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这种话。
她轻咳两声,室内气氛有些静默。须臾,她复又躺下,眼神慵懒而透着股阴沉的威胁。
她闭目养神,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太阳穴,“听说,近日东宫出了一个不得了的小宫女,那玉石便是她发现的,她是什么来头?”
郑由脑袋阴恻恻的。以谢淑妃今日盛宠之势头,被她盯上的奴才,不死也得被扒层皮。
乳母何嬷嬷在一旁解释道:“听人说,那女子仿佛唤作‘柔儿’,自发现玉石之后,便备受太子殿下喜爱。”
谢淑妃放在太阳穴上的手一顿,一双丹凤眼缓缓睁开。
何嬷嬷上前几步,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道:“娘娘,听说这小宫女便是那贱婢的亲妹妹。”
“什么?”谢淑妃气得从虎皮榻上弹起,怒不可遏。
“这种事,为何你到现在才说?”
何嬷嬷一脸无辜,“娘娘,这几日我见您终日为了小皇子忧思,陛下又时时在身侧...”
谢淑妃哑口,有火发不出,表情便有些控制不住地,眼睛也一度在室内胡乱瞟着。
宫婢奴才们一看,便知晓娘娘这是又想摔东西了。众人心中惴惴不安,纷纷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退,以免被破碎之物波及,无端遭罪。
“去,把那女人给本宫叫来,本宫要见她!”
“娘娘,奴才们已经把十七皇子痊愈的喜讯通传给了陛下。恐怕下完早朝,陛下就该往咱们这边来了...”
“啊啊啊。”谢淑妃紧攥着拳头,怒意蓄势待发。
外头枝头上栖着几只小鸟儿,忽然被殿内刺耳的花瓶破裂声和有些歇斯底里的喊叫声惊飞,往宫殿的额檐梁顶上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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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的东宫后厨。
一女子正在认真参考古籍,熬制使果冻凝结成膏状的牛胶。因牛胶是由动物皮骨研制而来,其中不免带了些肉质的腥味儿。
商邵柔整个人半趴在灶台上,眼睛去够一本点心食谱,其中提到薄荷可去腥。
加到果冻里,味道应该还可以。这样想着,她紧蹙的眉头有了些缓和,开口向一旁的小太监吩咐。
“帮我把橱柜里的那盒薄荷找出来。”
“是,柔儿姑娘。”
虽然她名义上还是东宫的杂役宫女,可现在谁不知道,自从那晚她发现了那块玉石后,她在东宫的地位已经与往日不同了。
今天早些的时候,绿枝竟战战兢兢地跑到她跟前来下跪认错。
商邵柔看了看她,叹了一口气。说到底,她也是囿于宫墙庭院中无法抽身的可怜女人罢了,商邵柔并不打算为难她。
她的目标,从来就只有活着而已。倘若绿枝以后不再找她的麻烦,她也能够既往不咎。
不知过了多久,夜渐渐深了。商邵柔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西苑,脑子里满满地都还是晚上她那些失败的尝试。
加入薄荷后,牛胶的粘合度却降低了,做出来的果冻不易凝结,不管冰冻多久,都只是呈半流体状。
而且动物皮肤骨处提炼而来的牛胶十分珍贵,她也不舍得多用,因此试验也变得越发难了。
“叹什么气呢?”温软沁甜的声音从门槛边传来。
商邵柔一抬头,春儿提着木桶走进来,热气寥寥地氲出来,“来,你累了一天了,赶紧泡泡脚。”
如果说在这压抑的宫廷中还有什么是值得留恋的话,那么一定是春儿。
她就像是她在现代的姐姐的一样,给了她毫无理由的温暖和关怀,商邵柔忍不住撅起嘴巴,盈盈笑道:“春儿,你真好,我好爱你。”
春儿被这话说得羞赧万分,“什么爱不爱的,柔儿,你最近是怎么了,净说一些不着调的笨话。”
商邵柔傻笑着,低头往桶里看,“咦,这泡脚桶怎还有些药材?”
按理来说,她们作为最下等的杂役婢女,连好好坐下来泡泡脚的待遇和时间都没有,更何况是药浴泡脚。
“是张公公特地吩咐的。”
李煜的殿前掌侍太监张清,在原书中虽然笔墨不多,但却是除去骆闻之外,唯一一个从元宵宴上活下来的奴才。
商邵柔脱下鞋袜,将一双玉足放入泡脚桶中,“张公公为何要特意优待我?”
这时春儿坐在旁边,帮商邵柔掖住腿边垂下的衣裙,有些促狭地打趣道:“自从那晚你发现玉石,又和殿下在室内待了大半夜之后,你没发现现在大家都对你恭恭敬敬了吗?”
商邵柔刚放入泡脚桶的玉足被热水烫了一下,热水沿着桶壁荡了几圈。
“你说什么?”
春儿还在旁边笑着,“说真的,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与殿下相识的?宫女们都说,殿下痴心于你已到了无法自拔之境地。昨日傍晚用过午膳之后,竟又忍不住去后厨找你。”
商邵柔脑中噼里啪啦地,犹如有一根电线在冒火星,“你说,昨日傍晚来找我的那人,是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