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发生过命案,不宜留宿,一行人索性浩浩荡荡地下了山。
山脚下离荔县不远的地方就有乡间的驿站,来投宿的人不少,环境嘛,虽然破旧了点,但也不是完全不能住。
本来就是一群修者,平日里多得是清修和食素,也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荧惑没滋没味地跟着吃了一顿大锅饭,回房去泡澡换衣服休息。
对着镜子,她把栾如的鸦云乌发编成辫子斜斜垂在胸前,欣赏杰作。她对用别人的壳子没什么意见,反而还能锦上添花,让这淡雅素净,气质中如有濛濛细雨的仙门小姐变得更明艳鲜亮。
将发尾系上红绳和玉坠,一抬眼,少年鬼魅般苍白的面孔映入镜子中。
“楼上楼下住的都是清正宗的人,”她挑眉,“不怕被发现?”
虚花摇了摇头,坐到她身边:“槐川查了魔修的事,”少年将信件放在梳妆台上,“还有,有人夜袭邪异门。”
这可不多见。
荧惑略有些意外:“他们居然又开始活动了?”
“不知道是什么来头,”虚花垂下眼眸,“与我接头的人没说清。”
其实在她还活着的时候,上门挑衅的、求见魔尊的、磕头拜师的都不少,邪异门一年四季都很热闹,像是形成了某种约定俗成的循环。
但这在魔尊陨落后戛然而止,好像所有人都开始修生养息,时时准备篡位,成为新的魔域至尊。
正因为如此,这半年来有动作的不多,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而这微妙的平衡就在近日被打破了。
荧惑低头看着槐川的信,信上写他们发现了新的魔修势力正在集结,但十分隐蔽,目前也没人能查到具体信息,只知道大约是在更北的方向。
她之前就猜测过,灭门了栾家的魔修下一个目标极有可能就是邪异门,这很符合魔域中人的行事逻辑,而且那些人修为高强,不是一般散修,若是真的和槐川他们对上,恐怕会是一场苦战。
可是,荔县的魔气到底是什么呢?
事情变得焦灼起来,荧惑皱起了眉头:“槐川怎么说?”
虚花道:“他让你留在清正宗,这些事他来解决。”
荧惑轻哼一声:“又想逞能。”
“你的伤,”虚花忽然问,“还好吗?”
荧惑又扬起笑脸,手指在少年凉丝丝的脸颊上轻轻一蹭,轻快道:“放心吧,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虚花下定决心般:“我也觉得你该留在清正宗。”
“说说理由。”荧惑神色不变,甚至给对方剥了个果子。
虚花本就不善言辞,每当他提出自己的想法,对方总会让他说明白,虚花很难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感受,便说得十分艰难。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邪异门有我们,你可以暂时在清正宗等待。”
荧惑不语,等着对方继续说。
虚花看她一眼,见没有让自己停的意思,只好继续道:“如果有了危险,起码你,你还是安全的——”
荧惑微笑,打断了对方的话:“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清正宗安全,我先不必理会邪异门的事情,等你们解决好了,与我里应外合,一统天下,是不是?”
虚花没有想这么多,他只觉得荧惑此刻没有修为,清正宗是个好去处。
然而听她说后,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于是点点头:“是。”
荧惑将果子塞进虚花的嘴里,看着少年乖顺地吃东西。
“好吧,”她用指尖绕了绕胸前的垂发,“那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虚花扬起眼,好奇地看过来。
荧惑道:“你暂时回邪异门去,专心帮助槐川调查魔修的事。”
虚花听后连忙摇头:“我的任务是保护你。”
荧惑道:“你的任务也都是我布下的,现在要你换一个,天经地义。”
她目光温柔,却不容置喙:“那边需要能打的人,你必须在。”
“我不在乎邪异门,”虚花低声道,虽然仍是面无表情的,但却看得出神色之中满是决然,几乎到了凛冽的地步,“我的任务只有保护你。”
荧惑清楚他的脾气,知道他认定的事不是一两句就能更改的,也非常清楚他的赤诚和忠心。
只不过这些东西,在现在都不怎么顶用。
“虚花,”她道,“虽然你一直保护我,但我还是被杀死了一次。”
少年猛地一震,痛苦和愧疚爬上了他的表情。
他攥紧拳头,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眼底泛起血色的波澜,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这次一定不会了,一定。”
荧惑叹了口气,把声音放缓:“我不是在怪你,而是想告诉你,当初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一人能应付,所以轻敌了?”
虚花静默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点头。
“今天的邪异门很可能就是昨天的我,”荧惑道,“你觉得万无一失,甚至可以放弃他们,那是因为你还没失去。”
虚花听后,唇角紧抿,像是正在经受着巨大的煎熬和矛盾。
“让我少说几句,”她伸手替少年整理刘海,“太温情了,我受不了。”
虚花道:“我也是。”
“那就不废话了,我现在以尊主的名义让你立刻回邪异门,协助槐川处理魔修一事,不得有误,”荧惑神情变得威严,拿出老大的架势,“再敢不同意,直接按照门规处置。”
虚花皱起眉:“可是。”
荧惑道:“这次回栾家,想必能打消清正宗的所有疑惑,而且就凭这群正道小崽子,一个个还没活到我的零头,伤不了我的。”
虚花慢慢舒出一口气:“知道了。”
他想了想,又问:“你……”
荧惑挑眉看对方:“还要啰嗦什么?”
虚花问:“你不会爱上岁云岐吧?”
荧惑:“……”
她忍不住伸手点了点对方的额头:“你在想什么?”
一般属下敢这么质疑魔尊,荧惑早就把他扔出去喂狗了。
但这是虚花,虚花不一样。
于是荧惑很好心、很双标地为对方讲解道:“我现在需要原本的身体,但是清正宗不是谁都知道它在哪里的,所以我要岁云岐帮我找,简单来说就是,我要利用他,明白吗?”
虚花点点头。
“我没有修为,所以就要用一个迂回的方法,”荧惑道,“这是一件大事,急不来的,如果我着急示好,或者动作大了些,难免惹人怀疑。”
她笑道:“难道你以为清正宗都是吃素的吗?”
这样一说,虚花逐渐明白了些。
他点点头,但仍然不放心:“可你没有修为。”
荧惑笑盈盈道:“放心吧,我有的是办法。”
听他这样说,虚花叹了口气,站起身,深深看向荧惑:“那你多保重。”
说罢,少年背上刀,对着荧惑恭敬地一躬,转身越出窗去。
就像是一只雨燕,身影轻巧又敏捷,消失在了暮色中。
送走左膀右臂,荧惑换好衣服,收起了笑,起身出去。
傍晚,驿站二层的凉亭上,岁云岐与许甦正在说话。
她上前,那两人同时息声,看过来。
荧惑也不废话,只淡淡道,“深夜追踪魔气更方便,我们现在去荔县。”
岁云岐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答应了,怎么糊里糊涂地,他们就去了荔县。
按照以往来说,这种晚间擅自离开队伍的事他绝不会做,不但不会做,谁要是想要这样,他还会阻拦。
这样离经叛道的冒险,他还是第一次尝试,就因为少女说了一句:这时候的魔气更好追踪。
许甦还在一旁唠唠叨叨:“你为什么来了?你就得在驿站好好休息啊,而且你也没有修为……哦我不是看不起你啊!就是很危险你知道吗?很危险。”
荧惑反问:“我不去,你们对魔修能有几分了解?”
许甦不情不愿地闭嘴了。
确实,论对魔修的研究,没人比得上眼前这少女。
荧惑笑眯眯地说:“反正有什么问题,还有岁云岐呢,他会保护我。”
许甦奇道:“你们关系真是越来越好了。”
岁云岐下意识去看少女,见她仍然是笑着的,就这么默认了,忽然感觉有些开心,同时也有愧疚。他想,不该胡乱揣度的,毕竟对方是真心想和自己交朋友。
“追踪魔修有很多需要栾姑娘帮忙的地方,”岁云岐开口,认真道,“至于其他,一切有我。”
荧惑看着少年漆黑的眉眼,心情很好地笑了。
到了荔县,已经快要入夜,夜市还开着,热热闹闹,完全没有危险的样子。
许甦到了地方就去买荔枝鸡吃了,荧惑站在岁云岐身旁,看他忽然从掌心中幻化出一样法器,是一串铃铛。
“这是什么?”她问。
岁云岐道:“名叫蜜疴铃,能够探知魔气。”
荧惑想,其实所谓魔气,并不是魔修留下的味道,而是内息。如果单凭气味就能分辨这人修的是哪门哪道,那修真界找人多养几条狗不就行了?
人一旦开始修炼,内息就融入了骨血,它会随着时间推移变得醇厚,也会在修者日常生活中被不同道之人感觉到。
蜜疴的原理就是这样,它被灌注以道,用于寻找魔。
还好虚花已经走了。
荧惑忍不住猛夸自己有先见之明,不然就算他擅长隐匿,也难逃法器追踪。
不一会儿,许甦回来,捧着一个纸袋。
“哎,我们先吃两口吧,在驿站我都没吃饱。”
荧惑喜欢吃肉,不客气地用竹签扎起一块,咬了一口。
这大块的鸡肉应该是和先和荔枝一起腌制的,皮肉之间有浓郁的水果甜香,之后又下油锅炸了一次,外皮酥脆,肉质鲜嫩,的确很好吃。
许甦道:“可算吃上了,如果喜欢啊,回岁宅我还能给你们做。”
荧惑惊讶道:“你还会做饭?”
许甦骄傲不已:“这你就不懂了吧,天底下还有栾如不知道的事啊?我们药修也修食味的,但凡是我吃过的,就没有不能做出来的。”
他得意一笑,脸颊上一个酒窝,显得更像个娃娃了。
荧惑心想,真不错,以后把这少年打包回魔宫当厨子。
他们身边人来人往,热闹得简直不像是夜晚。
夜市上不只是有各路美食、贩售商品的摊位,还有杂耍的艺人,原本县城就不算大,现在看来,似乎是全城都在狂欢。
“最近有什么节日吗?”荧惑问,他们魔域夜晚危险,除了嗔市之外没人敢出来摆摊,这样的盛景还是头一次见。
岁云岐摇了摇头,皱起眉,显然也是觉得奇怪。
三人随着人潮向着荔县中央走去,看到夜市的中央有个圆形高台,上面正有少女穿着琳琅鲜艳的衣裙,身如蓬雪、旋转而舞。
她乌发如云,肌肤雪白,眼眸亮如星子,眼角泛红,像是沾了点胭脂,斜斜往上一抹,像是飞天一样艳丽多姿。
周围里三层外三层有不少看客,正跟着鼓点用双手热烈地打拍子。
高台上少女着装清凉,像是异族,袒臂露背,十分妖娆火辣。
荧惑挑起唇角,津津有味地看了片刻,一扭头,岁云岐视线已经移开,看向别处了。
“栾姑娘,”人群之中,他忽然轻声说,“这里不对。”
荧惑四下打量了一番,没有修为,她对周遭情况的敏感程度变得低了。
然而一看之下,的确有些问题。
那些看客的表情如痴如醉,痴恋又狂热,像是朝拜,又像是爱慕。
她与岁云岐对视一眼,后者将指尖搭上了无俱剑。
与此同时,蜜疴铃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