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三皇子为人还不错,在军中不但没拿过皇子的派头,对郝将军言听计从,还不争功不抢功,作战时亦能身先士卒,箭术也不赖——你别小瞧‘不赖’两个字,能让纪六郎认可说不赖的人,还真不多呢。”
周从善单手支颐,含笑听方盈夸完这一通,才不紧不慢道:“这不是相处得挺好么?才回来几日啊,就同你说了这么多。”
“……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些是我想尽办法,才从他那儿套出来的。你别左耳进右耳出,也上点儿心吧。”方盈几乎称得上苦口婆心了。
“我上什么心?”周从善一脸莫名。
她果然没听进去,方盈提示她:“你不是月底就除孝了?生辰也过完了,转过年就十八,婚事还能拖过明年去?”
周从善一听这话,脸上顿时没了笑容,意兴阑珊道:“你说这个啊,这事我上心也没用。不过你一来就跟我提三皇子是……”
方盈重重点头,周从善颇觉好笑:“我还以为你是不好意思直接提纪六郎,拿这当个话头呢。”
“他有什么好提的?现在要紧的是你,咱们姐妹一场,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方盈伸手握住好友微凉的手指,“把去了的人,好好放在心里记着,然后带着这份心好好活下去,才是真对得起他们。”
周从善与她目光相对,见她眸中满是真诚的关心,心里一暖,抬起另一只手拍拍好友手背,“我知道。但我的婚事,别说是我,便是我爹也做不了主,一切只看官家的意思。”
“但官家也不会强逼着你——哪怕是做做样子——也会问问你的意思吧?”
周从善想了想,哂笑一声:“也就是做个样子吧。当日表哥病故,我说要出家,都不肯答应。”
这当然不会答应,出家又不是不能还俗,万一冒出个野心家,非要娶周从善来贴金,说他是皇帝命呢?
“我看官家是非得把你聘进皇家做儿媳妇不可的。”
周从善一听这话,立刻皱眉,方盈攥住她手指晃一晃,劝慰道:“我知道你不大喜欢皇子们,但矮子里拔将军,总能挑出一个不那么讨嫌的吧?”
“没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方盈并不反驳她,反而点头附和:“也对,男人能有什么好东西?”接着话锋一转,“不过坏东西里,也有坏透了和没坏透的分别,就比如……”
她说着左右看看,凑近好友,低声说:“二皇子和三皇子,就是一个坏透了,一个还没坏透。”
“二皇子?同他有什么相干?燕王妃不是又生了吗?”
“嗯,又生了个女儿,听说没等满月,贵妃就又选了两个良家子,送到燕王府去了。”
周从善面露鄙夷:“她这份小家子气是改不了了。”又庆幸,“幸亏你当初胆大且果断,谋到了纪家这门婚事,不然……真是想想都后怕。”
“没有你仗义援手,我再胆大再果断,也脱身不了。”
方盈现在回想两年前的事,倒并不觉得后怕,只感叹自己幸运非常。
她好像总是这样,每当遭逢大难,即有贵人相助。
娘去世后,有李氏把她接到纪府,饮食起居照顾仔细不说,还请女夫子教她们那些小女孩认字读书,方盈自觉如今能知道些道理、懂得些计谋,都是靠开蒙读书所赐。
及到适婚之龄,因父亲方承勋到东京后没领到实职,家里日子不好过,婚事也高不成低不就,拖到后来方承勋竟听了方盈舅舅的撺掇,想把她送到燕王府去,给燕王做姬妾。
要知道那时燕王妃刚生下第一胎,只因是个女儿,不是皇孙,张贵妃与燕王就迫不及待遴选低阶官员之女,充入王府,想赶在太子大婚之前生下皇长孙。
这对母子多么无情无耻且不说,野心未免太过昭然若揭,以方盈自觉有限的见识,都觉得他们无论如何不可能成事,舅舅跟她爹夸的海口,所谓泼天富贵云云,在她看来,只是水中月镜中花。
“不,还得是你自己敢想敢为。我当时听你说想嫁给一个战败后下落不明的人,真以为你是疯了呢。”
“我也是被逼得无路可走了。”方盈想起周从善听她说了她的计策之后,眼睛瞪得滚圆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本来我只想找机会求求我们夫人,她出面,哪怕是说我继母几句,别把女儿给燕王那样的人为妾,我爹也多少会迟疑,再思量思量。”
可是就那么不巧,赶上交趾上表称臣、送回俘虏,里面没有纪延朗。
这个时候再拿自己这点儿事去求纪夫人,显然不合时宜,方盈被逼到绝处,突然就冒出一个念头:要是能嫁到纪府去冲喜就好了,婆婆宽和慈爱、嫂子也好相处,最妙的是没有丈夫!
“唉,说白了,还是得有亲娘疼。”周从善叹息完了,就止不住冷笑,“像你爹你舅舅,就只想卖了你。我爹……不提也罢。”
方盈握紧她的手,没说话。
李氏说她和周从善是因同病相怜结交,这话没错,但她们同的“病”,却不是李氏以为的“丧夫”,而是幼年丧母。
方盈八岁丧母,周从善比她还早,七岁亲娘就去世了,两人相识,也是在方盈来相国寺向生母祷告求签时,被周从善听见她说“娘,爹和舅舅再逼我,我就去地下找你好不好”而触动心肠。
“所以我们更得自己筹谋!”想起当初的情景,方盈突然又打起了精神,“你看看我,就知道听天由命要不得。事在人为,你要是实在瞧不上三皇子,咱们还可以往下打听,但我就怕,官家有立燕王为储的意思,又怕陆天师的话应验,到了还要让你嫁给燕王……”
“这不会吧?燕王娶妻了啊,燕王妃可是余太傅的女儿。”
方盈却道:“余太傅空有个太子太傅的名儿,身上没有实职已经一年多了,再说王府里突然没个王妃,说是产后病什么的,难道还有人去查?”
周从善不由打了个颤,想说不至于,但话没说出来,心里就已清楚没有这些人做不出来的事。
方盈松开手,给她续了一杯热茶,送到她手上,才又说:“我下面说的,可能又有些惊人。”
周从善看她一眼,端起茶喝了,然后把茶盏放好,正襟危坐道:“说吧,我坐稳了。”
方盈扑哧一笑,但很快又端正神色,凑近好友,以极低的音量说:“既然皇家认你这个所谓‘皇后’的名头,那就是说,谁能成为你的夫婿,谁才是储君,对吧?”
“可以这么说。”周从善点头。
“那为何不能是你来选储君呢?”
周从善:“……”
“不是只有男子才能做那只翻云覆雨手的。”方盈悄声解说,“以你的情形,趁势而为,选一个更合心意的人做夫婿做储君,好好经营,再把心怀放开,吃得饱睡得香,将来长寿无极,安享富贵,未必没有太后临朝的一日。”
周从善听得心砰砰乱跳,忍不住瞪着眼睛说方盈:“你快住口吧!真是什么都敢说。得亏你生成个女孩儿,这要是男儿,你还不上天?”
方盈一笑,正待答话,外头守着的侍女扬声回报:“大娘,方娘子,三皇子殿下与纪府六郎结伴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惊异,今日纪府来还愿,纪六郎本身就在相国寺,倒不算奇怪,怎么三皇子也来了?他有耳报神不成?说了他几句,他本人就来了?
周从善把侍女叫进来问:“他们来做什么?现在人在哪儿?”
“在院门口候着。三皇子殿下说是今日来为惠妃娘娘拜佛祈福,顺便过来给太夫人上一炷香,听说您还住在寺中为太夫人守孝,过来打个招呼。纪六郎是来接方娘子的。”
周从善就似笑非笑看方盈一眼:“都来接你了,还跟我这儿装。”
“必是我们夫人让他来的。”方盈站起身,眼睛转了一转,拉周从善道,“正好,一道出去见见。”
周从善接收到她的眼色,却不怎么乐意,“他要给太夫人上香,打发个人带他去就是了,我去见什么?”
“你就当见纪六郎。”方盈为了好友,拼着被她打趣,“你还没见过他吧?”
周从善果然有些动心,方盈打铁趁热,叫那报信的侍女:“快给你们大娘拿帷帽来。”
侍女笑着去了,方盈趁机贴到好友耳边嘱咐:“好好想想我方才说的。”然后叫立春进来,帮自己也戴好帷帽,才和周从善携手出去。
出得房门,便见院门处立着两个长身玉立的男子,左边穿玄色长袍的是纪延朗,右边一身皇子常服、气度不凡的,想必就是三皇子了。
方盈和周从善拉着手走上前,先一起给三皇子行礼,三皇子侧身道:“二位切莫多礼,本是我打扰了。”
谈吐作风果然如纪延朗所说,谦和可亲。
“表妹一向可好?”三皇子先与周从善打招呼。
“托福,还好。”周从善淡淡答了一句,眼睛已经放到边上立着的纪延朗身上。
虽然隔着帷帽上的轻纱,但相距仅有三步远,三皇子还是能看清她目光落到哪儿的,便笑道:“这位是纪六郎纪延朗——不过,似乎不该我来介绍。”
周从善拉一拉方盈的手,说:“对啊,你怎么不介绍?”
方盈低头装鹌鹑,纪延朗觉得自己好像误入了什么奇怪的所在,忙向周从善一拱手,道:“见过周姑娘。”
“纪公子不必客气,久仰你的大名,能见着你平安回来,我也为纪夫人和方姐姐欢喜。”周从善大大方方说完,放开方盈的手,“我就不留你了,等我除孝回家,再请你来家里说话。”
方盈答应一声,走到纪延朗身边,待他向三皇子和周从善道别后,又向三皇子行了一礼,才与纪延朗一同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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