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骄最初总会反复做一个梦。
梦里是挥不散的黑烟和挡不住的火光,他身着盔甲,头发凌乱、满身血污跪在垂拱殿前的长阶下,身边是倒了满地的亲卫,他们身上的皮肉被割开,血涌泉般流出,灌满了每一条砖缝,筑成河长长流淌下去。
而他颈间被冰凉的剑刃抵住,持剑之人居高临下地对他说了什么,他听不清话也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感觉自己扯出了一个没有感情的笑,紧接着颈间肌肤被划破,热意喷洒开,染红了面前的地砖。
……
说不清十次还是十八次,微生骄反复梦见自己的死亡。
排除其他后,他几乎可以确定,梦的开始,是从他看了一册话本、喝了一顿酒那日午夜拉开帷幕。
那本叫做《抢夺那个白月光》的话本实在奇怪,一则是暗喻他的生世,原本他以为或许是巧合也未可知,但二则真假千金的故事一出,偏偏撞上李胜年的家事,还赶上李胜年即将与微生延结为姻亲之时,未免太过巧合。
细查“五险一金”身份的密令传下去已久,直至如今,底下的探子们唯一找到与此人相关的东西只有那堆手稿。
手稿送到微生骄手中,他一见,便觉得那一手字格外特别,笔风遒劲且不论,只从墨迹便能看出字体勾勒流畅,格外细瘦有力——只是,并非毛笔所写。
大钺文风盛极,毛笔早已不是什么奢侈物件,做法更是家喻户晓,即便是真的分文都掏不起的人,自己劈截竹子或者摘根芦苇,拔几根毛便能做出来。
也就是说,大钺如今用毛笔写字如用筷子吃饭,几乎没有人还会使用硬笔。
但五险一金这厚厚一摞手稿全是由硬笔写就。
如今世上并非没有常用硬笔书写的人,这些人生活的地方找不到可以做笔管的竹子和芦苇以及适合书写的毛发,只好用其他木材替代。只是这些地方如今都不在大钺境内,微生骄不得不敏感。
更加奇异的是,当微生骄看过手稿后,夜里,他再次梦见了自己的死亡现场。而这一次,他视线中模糊不清的人有了隐约的轮廓。
事情太过离奇,微生骄从未对人张扬。今日傍晚,探子又送了新的手稿过来,微生骄看完后靠着书案小憩了片刻,闭上眼,他果然再次梦到了自己死亡的场景。
这一次,梦中杀他的人轮廓更加清晰,微生骄何等敏锐,更遑论他对那个轮廓何其熟悉?
微生骄醒来,一身冷汗。
坐在宫人繁多却一眼看去空旷冷寂的宫殿中,微生骄默然无语。
心里和脑中都成了白茫茫一片,他只觉得这殿中似乎少了什么。
微生骄换了身衣服出了皇城,街道上人声鼎沸,他才恍然自己为何突然出宫。
他来找热闹。
东宫里的热闹,在没有人发觉的时候,变成了殷隋玉。
殷隋玉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
她说话很奇怪。常用的语序、词句与微生骄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似乎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语言模式,偶尔会下意识蹦出些自己刹不住口的用语。
用殷隋玉的话说,这叫:嘴在前面跑,脑在后面追。
微生骄握着殷隋玉的手腕。掌下,她快速跳动的心跳无处可藏。
微生骄压着她的脉,再次问:“‘魂穿’,是何意?”
殷隋玉心跳如擂鼓。
胳膊成了“人质”,使得她无法跳车遁逃。
今日她实在是口不择言了些……不,不仅是今日。
微生骄看着冷淡,却出乎意料的好相处,他只在殷隋玉学习之事上要求严厉,却从没戳着她的脑袋给她灌输过他的主张和观念。
或者说,微生骄从不开口谈自己。
他给殷隋玉的感觉太好相处了,很多时候她甚至怀疑什么穿书都是她臆想出来的东西,现实中的微生骄好像跟那本小说里写的非常不一样。
现实中的微生骄是沉默的,是蛰伏的,是会主动攻击的。
殷隋玉在这个主动攻击的微生骄面前突然找不到应对之策。
她在微生骄隐隐压迫的注视下老实交代:“……就是一个人的灵魂住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体里的意思。”
掌下脉搏跳动平稳,不像是假话。
微生骄勉强接受了她的解释,终于把手松开。
殷隋玉狂揉手腕,暗暗撇嘴:还玩儿什么人形测谎仪,幼稚!
微生骄:“还看我做什么,你方才没老实交代?”
殷隋玉躲回角落。
她其实是在等微生骄问她是怎么知道的。
可是微生骄没问,他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说:问你你必然瞎编糊弄,实在糟心。
微生骄在脑中回忆殷隋玉那句“一个人的灵魂住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体里”。
原来这就是“魂穿”之意。
赶着闭宫门的点进了皇城,再到东宫,时辰已经不早,殷隋玉快速洗漱便将自己摔到了床铺上,呼呼大睡。
翌日天将将亮,便被烁然薅了起来。
殷隋玉一直很奇怪,没有闹钟,这些人究竟是怎么起来的啊!
她顶着每日一崩溃的心情焉答答去了微生骄晨练的场地。
最初,微生骄让殷隋玉打了他两拳后,将二人之间拉开了大大的距离,只让她跟着他练些基本功。继裤衩外穿咸蛋大眼睛的侠义人士变成光飞走后,微生骄只每日盯着殷隋玉必须晨练不准偷懒外,却一句话都不指导了。
今日,微生骄一如既往第一个到了晨练场地。
除他之外,场地上还站了个老头儿。
殷隋玉把眼睛闭上。
殷隋玉又睁开眼睛。
老头儿还在。
还有点眼熟。
“傻站着做什么?赶紧过来!”
图像和声音信息一起导入,死机的殷隋玉终于清醒了:“祭酒?您怎么在这儿?”
贺川年笑呵呵:“来与你聊聊‘高考生的自我修养’。”
殷隋玉能感觉到,听到这句话,微生骄的目光立刻就扫过来了。
殷隋玉一动不动任他瞧,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反正也不差这一句了。
“高考生的自我修养”,在微生骄强制晨练的要求下,从跑操开始。
其实比起跑操,殷隋玉更想看微生骄做全国中小学生广播体操!
场面一定非常精彩和有趣。
一路脑补着微生骄做广播体操的样子,殷隋玉没忍住,笑岔了气。
步也不跑了,就坐在地上边笑边捶地。
微生骄直觉没什么好事,也不管她,走到一边练他的武。
贺川年年纪大了跑不动,索性挨着殷隋玉坐下了。
二人开始围观微生骄练武。
贺川年看看微生骄,又看看殷隋玉,点点头说:“你倒是不怕他。”
“他?”殷隋玉点点微生骄,又观察了他一会儿后说,“他不说话的时候是挺唬人的,我刚来的时候也怕的。”
贺川年被逗笑:“这儿只有我们二人,我实话与你说,他啊,是我教过最好的学生!”
殷隋玉吐槽:“人家那是自己本来就很厉害。”
得到贺川年一个瞪视后,不甘不愿改口:“好吧,你能当上太傅也是很厉害的。”
“那你想做什么?”
“我啊,”殷隋玉敲敲地砖,“我就想做那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米虫。”
贺川年骂道:“没志向!”
殷隋玉撇嘴:“我这叫活在当下。”
贺川年:“你昨日字字不离科举,今日却说要当米虫,心口不一呐。”
“什么意思?”
“你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吗?”
“呃……是我当米虫的第六千三百零七天?”
“……”贺川年显然愣了一下,“不,今日是你要参加国子监每月考核的日子。”
殷隋玉:“每月考核?”
她是知道国子监本来就有每月考核这件事,但她不是不在国子监读书了吗,为什么还要去参加月考?
殷隋玉不敢置信:“没这个必要吧?我都不在国子监读书了,再说我什么水平不是人尽皆知吗?”
她说:“你们不是看过我试卷?”
——那张写着“垂死病中惊坐起,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恐怖试卷。
微生骄走了过来。
他此刻穿的是劲装,与平时的气质很不一样,殷隋玉又想起那个叫做奇迹暖暖的换装游戏。
人靠衣装这句话不假。很多人就是要穿适合自己的衣服才更凸显自身的优势和气质,不然就不是人穿衣服,反成衣服穿人了。
而微生骄显然是那种衣架子身材,再加上一张极具优势的脸,似乎穿什么都能凸显出他的优势。
殷隋玉坐在原地没动,抬着头看微生骄走近。
贺川年也没动。
微生骄只好在二人对面席地坐下。
说实话,这还是殷隋玉第一次见到他稍微不那么“端正”的一面……哦不,上次喝醉酒摆瓜子才是第一次。
微生骄把殷隋玉抬起的脑袋按矮:“正是看过你的试卷,又让你跟着我读了这许久的书,才想知道你有没有长进。”
殷隋玉往旁边躲开,警惕道:“有长进如何,没长进又如何?”
贺川年笑眯眯:“没长进的话便跟我回国子监读书吧。”
微生骄还没开口,殷隋玉就急急拒绝:“万万不可!”
“怎么?”贺川年吹胡子,“这般不情愿,你看不起我国子监?”
殷隋玉头都大了。贺川年当初不是脾气很暴躁的小老头吗?
殷隋玉戚哀:“放过我吧!”
微生骄微垂着眼睛看她,语气少见的有些闲散,像是随口道来:“你不想读书不想习字不想算数不想吃公厨,你还不想什么?”
殷隋玉哭嚎:“我真的不想考试!”
贺川年在一边笑个不停,甚至殷隋玉在昨日之前压根就没见他笑过,她现在怀疑贺川年也被魂穿了!
贺川年笑呵呵问:“那你想做什么?”
殷隋玉张口就来:“我想烤红薯!”
微生骄一把拎着她的后领站起来往崇文殿走,冷声说:“我看你像个红薯。”
作者有话要说:熬夜冠军是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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