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宋轻予,宋轻予你醒了没?咱们不是约好一起去拿通知书的嘛?你怎么还没起啊!”窗外,一个大嗓门子扯着声音在外头喊。
宋轻予被吓得一个激灵,猛的一下睁开了眼,又被窗外浓艳过头的阳光刺痛了眼,马上重新闭上,视线里却依然是一片亮眼的红。
缓了好几秒钟,她才意识到事情不对:怎么突然就……天亮了?
头顶的电风扇呼啦啦的转着,扑面而来更多的却是只属于夏日的炎炎暑气,老式木窗格的窗户大敞着,没什么风,只有一点淡淡的香樟树的气味飘进来,说不上好闻不好闻,但是挺提神醒脑。
她晕晕乎乎的从床上坐起来,就像是在做一个很久以前的梦。
床上的小碎花床单,床头贴的小画片,还有床边书桌上一摞一摞的书,甚至是头顶慢悠悠转着的吊扇,都是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的东西。
这时候,窗外的呼唤声再次响起,她一个激灵,就从床上跳下来,把脑袋伸向了窗外。
明亮的阳光里,一个穿着蓝白校服,斜跨在自行车上的高个子男生,头发短得几乎贴到了头皮,五官清爽俊朗,就是笑起来傻乎乎的,一张嘴就咧出满口大白牙。
这是……姜霍!
还活着的姜霍!
楼下的姜霍看到宋轻予这副模样,却忍不住皱了眉头:“你怎么还穿着睡衣呢,咱们都快迟到了!”
宋轻予低头看自己:粉色的棉格子睡裙,赤着脚踩在地上,露出细嫩幼白的两条腿,圆乎乎的脚趾头透着满满的少女气息。
她神情茫然的抬起头,面对催促答应了一声:“就,就下来……”
转过身,宋轻予就看见凳子上搭着的蓝白色校服,白色镶着蓝边的短袖上衣永远松松垮垮,蓝色的及膝运动裤也是一样,裤腰大得直接能当麻袋,所以被她妈妈在腰上改小了一截,还额外加了一个搭扣,上面系着一个粉红色的小蝴蝶结,满满都是少女心思。
宋轻予觉得脑子更晕了,但还是条件反射一样换了校服,蹬上门口一双带着塑料味儿的水晶凉鞋,准备开门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又回到厨房用凉水冲了一把脸。
早上的自来水管还没被太阳烤热,带着丝丝凉意,往脸上一浇,让她终于觉得清醒了点。
可睁开眼,她依然还在家里的老房子里,外面明晃晃的日头灿烂得晃眼。
宋轻予机械的打开门,下了楼,曾经的发小依然站在那里,朝着她大力的招手:“姑奶奶诶,动作麻溜点,你也不想初中的最后一天还迟到吧?”
宋轻予愣愣的站在那里,一不小心,却直接红了眼眶。
她都好久好久,没有梦见过这臭小子了。
姜霍却被她的眼泪给吓到了。
两人是在一个院子里长大的发小,在姜霍的印象里,这位姑奶奶可倔得很,哪见过她当众掉金豆豆啊?
他手忙脚乱的从自行车上跳下来,不太熟练的努力哄着人:“你你别哭啊,今天可是拿录取通知书的大好日子,再说了,你昨天不还说,你爸妈因为你这次考进了玉山中学,所以要好好奖励你吗?多好的事儿啊,哭什么呀?”
本来还只是因为见到好久不见的死党哭,玉山中学四个字一出来,宋轻予顿时哭得更伤心了。
难得做个梦梦见这臭小子,怎么偏偏,选的还是这时候?
好?好个屁!
宋轻予读书的时候,成绩顶多属于中等偏上,所以中考的时候她一不小心考上了本市最好的玉山中学,叫她爸妈得意吹嘘了很久,她自己刚开始也很骄傲,年轻人嘛,总对未来抱有很多不切实际的期待,不过是上了一个好高中,就好像自己即将扬帆起航,踏上注定光辉灿烂的前途。
结果高中都没读完,船帆就直接被撕烂了。
若干年后复盘她惨淡的高中岁月,失败的因素有很多,内部外部都不少,共同凑成了一锅苦涩的大杂烩。
最后的结果就是,高中三年,宋轻予过得就像一条疲倦而对学习充满厌恶的老狗,虽然生拉硬扯,最后只以在班上吊车尾的成绩上了个二本,但可能是因为在高中念伤了,大学四年她玩了三年,等到最后一年找工作的时候才真正慌了,可慌了也没用,以她的绩点和少得可怜的社会活动经历,好工作是根本不用指望的,后来参加了10来次面试以后,才终于进了个小公司,做了个普通文员。
其实说文员都是好听的,本质就是个随时可以被抛弃的廉价社畜,平时加班加到飞起,升迁却永远没份,等到准备裁员的时候,又成了企业的负担,应该被合理优化的部分。
偏偏作为一颗已经被驯化的螺丝钉,她很难把在这个岗位上学到的技能带到别处发光发热,年纪和青春又拼不过应届生,简直只配进回收站。
拿着公司的裁员通知书,在拥挤的地铁车厢里,站在一群表情同样麻木的社畜当中,回想着自己的前半生,宋轻予理所当然的就把自己悲催命运的起始点,定格在了那场中考,以及那份高中录取通知书上。
谁想到她还在沉重思考人生的时候,地铁的灯光忽然一暗,再睁眼,她就从深秋的傍晚进了酷暑的清晨,疲惫的社畜变回了青春洋溢的少女,还见到了死去多年的发小。
明明是一场难得的好梦,却因为这该死的时间节点,多少显得有些大煞风景了。
怎么就连做梦,都躲不开这所见鬼的高中呢!
宋轻予这时候只想大喊一句:对不起,我不配!
但这个梦显然没有因为她的主观意志而发生任何改变,活生生的发小还站在跟前,满脸无措,在兜里摸了半天,才摸了一块半化的奶糖,怯生生的递过来:“要不?吃颗糖缓缓?”
宋轻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又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抢过那颗糖,拧开包装纸,把绵糊糊的糖咬进嘴里。
柔软而熟悉的奶香气瞬间充斥了口腔,甜滋滋的味道也紧跟着泛上来,连带着心里的苦味都被冲淡了不少。
宋轻予突然觉得,这场梦,是不是也太真实了?
她抬起手遮在眉眼处,向上看了一眼天空,就马上被明亮而刺眼的日光扎了回来,鼻尖的樟木香若有若无,耳旁的蝉鸣声忽远忽近,阳光铺洒得到处都是,虽然还没到热得烫脚的时候,但也分明能感觉到那股灼灼的热气,从不太规整的水泥地上漫射出来,把人烤得发慌。
她的心也忍不住跟着一起发慌。
再转头看一眼姜霍,印象里,这发小一直是自己的小跟班,白白瘦瘦细细弱弱,比宋轻予还矮了半个头。
可再见到他本人,宋轻予才忽然想起来,这家伙初二暑假的时候突然往上抽了不少,一个月不见,他就比宋轻予高了半个脑袋,那时候她还因为这事发了半天的脾气,跟这家伙讹了好几根冰棍才被哄好。
等到初三的时候,这家伙更是见风长,虽然身形依然单薄,但走在外头,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大个,后来好长一段时间,宋轻予都不乐意和这家伙一起走,就是因为身高被严重压制,让她觉得十分不爽。
后来再想一起走的时候,这家伙已经不在了。
那些原本被尘封的,晦涩而黯淡的回忆突然一股脑的就涌了上来,变成活生生,在她面前重新流动的过去。
宋轻予的心里又酸又胀,难受得厉害,唯一的发泄途径就是狠狠的给了这家伙一拳,才觉得稍微好受点。
姜霍捂着胳膊一脸无辜,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又得罪这姑奶奶了。
宋轻予懒得解释,直接跳上了自行车的后座,催促道:“行了赶快出发吧,再耽误就真的要迟到了。”
“说得好像是被我耽误了一样……”姜霍委屈的嘟囔了一句,但还是长腿一跨一蹬,自行车就像箭一样飞了出去,几缕清风扬起,瞬间消退了暑热。
骤然起来的速度叫宋轻予吓了一跳,更加抓紧了姜霍的衣摆,又深深的吸了一口盛夏的凉风,脸上的神情非但没有舒展起来,反而更加凝重了。
这一切,真的很不对劲……
姜霍的骑车技术还算不错,但是自行车后座的乘坐感觉跟汽车可不能比,地面的每一点微小的裂缝和不平,都被自行车轮毂清晰地传了上来,那些上上下下的颠簸,震动,自己身上些微的汗意,前头发小身上传过来的淡淡皂香气,这一切的一切,要是是梦的话,也未免太真实了吧……
宋轻予脑子还没转清楚,两个人就已经到了学校。
她眯着眼睛看过去,老旧的铁栅栏大门,门边上挂着长条形的牌子,上面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江心市第十一中学。
再往里,是一排公告栏,公告栏边上一棵歪脖子老松树,据她们班主任说,这松树的年纪比学校还要大,算得上是他们学校最值钱的一项资产。
只不过两年后,十一中就会和十四中合并,然后搬到开发区去,留下的这片老校区,也会和边上其他老房子一样,被彻底推倒重建,成为一条全新的商业街。
至于这棵老松树,宋轻予也不知道后来到底怎么样了。
姜霍停好了车,看发小这副样子,又忍不住担忧起来:“怎么了?你今天怎么怪怪的?是不是舍不得咱们学校了?十一中离咱们家又不远,要是你什么时候想回来,随时可以叫我一起。”
宋轻予脑子还有点迟钝,哦了一声,就愣愣的直接往里走。
现在学校放暑假,铁栅栏门被一条粗铁链子锁着,只留了一个小门,供人进出。
宋轻予穿过小门,绕过通告栏和歪脖子树,往右一转就到了教学楼底下。
可她站在楼梯间发了半天呆,也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的初中教室在哪里。
这时候,姜霍终于迈着长腿追上了宋轻予,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怎么不走了?还差几分钟呢,快点进去,你也知道咱们老班最讨厌迟到,可别最后还犯她的忌讳。”
宋轻予才仿佛如梦初醒一般,跟着他往一间确实有点眼熟的教室里走去。
涂着黄绿色大漆,门板还有点开裂的教室门大敞着,里头一片乱哄哄的,可惜绝大多数人的脸,对宋轻予来说都有些陌生。
她一直就不是那种特别擅长交际的人,朋友向来不多,若干年后还能够记住的人就更少了。
所以,看着这一群中二气息爆棚的青少年,宋轻予的唯一感觉只有:眼晕。
还好进了教室以后,她总算找到了一点关于过去的回忆,最重要的是,她和姜霍算是最晚到的两个,所以很容易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宋轻予的同桌是个特别瘦削的女生,皮肤很白,头发也有点黄,宋轻予隐约记得她叫田娇,成绩一直不错,高中应该进的是一中,但除此以外,就再没有更多印象了。
田娇看见宋轻予来了,又瞥了一眼跟她一起进来的姜霍,眯起眼睛咧嘴笑了一下:“你这次成绩怎么样?有没有把握上二中?姜霍肯定是进玉山中学吧?你们两个以后不能一起上下学,是不是还挺失落的?”
宋轻予一顿,稍微琢磨出一点阴阳怪气出来。
姜霍跟向来平平无奇的自己不一样,这小子成绩好,在学校里一直属于天之骄子,老师掌心的宠儿,同学们崇拜的对象。
据说暗恋这家伙的小女生也一堆,而自己,作为和姜霍关系最近的发小,对那群小女生来说也向来是最碍眼的存在。
不过跟偶像电视剧里演的不太一样,学校抓早恋抓得严,这年代的孩子也都单纯,就算心里的暗恋缠出一朵花,最出格的,也就是丢丢字条和小零食,或者在毕业前写一封匿名的情书而已。
对于假想中的情敌,她们也没胆子真搞出什么校园暴力,顶多阴阳怪气一番,或者暗戳戳的指桑骂槐,指责宋轻予顶着发小之名,行着霸占校草之实。
宋轻予其实真觉得自己挺冤枉的,毕竟在她心里,就算姜霍突然变得再高再帅,也还是她记忆里那个瘦瘦小小的小跟班。
不过考虑到这些年,宋轻予可没少帮姜霍消化各种各样的零食饮料,这点虚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攻击,她也就勉为其难帮发小顶着了。
想起姜霍的那堆桃花债,宋轻予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确实一直跟同桌的关系不太好,而其中的罪魁祸首,就是那个到处招蜂引蝶的姜霍了。
不过这时候的宋轻予,经历了办公室里的斗心斗角,哪还会把这点小姑娘的心思放在心上,当下大度一笑,直接丢了个直球出去:“你既然喜欢姜霍,为什么不也填玉山中学?”
这句话一丢出来,同桌的脸马上胀成一团通红,支支吾吾的说:“你瞎说什么?谁跟你一样早恋?我才不喜欢他!”
宋轻予无奈:“我们真没早恋,要不然早被老师通知家长了,只不过我和他碰巧住在一个大院里,才看起来稍微熟点而已。”
其实两个人还真被叫过家长,只不过老师反而被两人的父母教训了一通,说是老师想得太多,他们真单纯就是两家关系好,才让两个孩子平时多互相照顾一下而已。
宋家和姜家就住在同一个大院里,孩子出生前两家关系就不错,两个孩子又正好是前后脚出生,从穿开裆裤开始就玩在一起,两家又都是双职工家庭,时不时就有出差或者加班的时候,其中一个孩子就会托到另一家,直到父母忙完再接回去。
直到高中的时候,姜家还有宋轻予的各种专属物品:一只特别漂亮的粉蓝色浮雕杯子,绣着蕾丝的粉色小靠垫,姜妈妈出差的时候给宋轻予带的小瓶香水还有美容霜,以及其他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后来姜霍出事,他的父母受不住打击匆匆搬走,临行前,还专门把那些东西收拾了出来,装在一个小箱子里,留给了宋轻予。
只不过宋轻予从来也没有打开过那个箱子。
想起这件事,宋轻予又微微的晃了一下神,回过头,正好对上姜霍的视线,看到那张年轻稚嫩却生机勃勃的脸,才稍微的松了一口气。
真好,这家伙现在还活着。
看到两个人对视的画面,同桌不屑的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了另一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