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书好沉!”郑安将满怀的竹简丢在桌案旁边,累得气喘吁吁。“臭死啦,一股土腥味!”
此时已是建安二年,曹操已经再次将张绣击败,待秋粟收获,又帅兵东进,征讨吕布。
赵云依旧被留下镇守许都,杨瑛每日便教他和郑安读书写字,打发时间。
如今她身为女子,荀彧必须避嫌,二人自然不能再同先前一样往来交际。
赵云身为武将,与文官一向说不上话,还好当初在兖州收留的孩子郑安自告奋勇,替她向荀彧借书来看。
她思来想去,最后选了浅显些的《孙子兵法》。
荀彧自然一口答应,真的替她寻了书出来:那竹简色泽已经泛黄,绳子也有些朽坏,一看便知道有些年头没看过了。
她见郑安伏在桌案上哼唧,忍不住笑了起来:“那还真是辛苦你。”
她拿了新的麻绳,一边看书,将桌上的竹简一片一片拆开,重新连接。
郑安在一边诵读她批注过的《孟子》,读了几遍,实在有些坐不住了,便丢开书册,凑到她旁边来帮她理绳子。
他实际上算是杨瑛的学生,但杨瑛同他从不讲究虚礼,只是你我相称,所以不管老仆怎么教训,郑安都升不起畏惧之心。
杨瑛瞥了他一眼,但没有多说什么,算是放他过关了。
“你为什么要让我读孟子啊。”郑安嘟嘟囔囔地问道。
因为孟子讲求仁政,就算放在乱世有空谈无用之嫌,也可以替郑安打个基础,杨瑛心里暗想,不能放任曹操把他带坏了。
“你已经把论语看完了,按照次序就应该看这个。”她只是耸耸肩,并不细说。“而且孟子都是故事,小孩子记起来容易。”
“那你为什么要借孙子兵法呢?”郑安继续满脸好奇地问道。“你难道不是什么都会吗!为什么还要看这么浅显的书呀?”
“怎么突然嘴甜了,是不是荀令君同你夸我啦?”杨瑛放下竹简,向郑安脑袋上揉了一把。
郑安毫不迟疑地挺起胸脯。
虽然他们两人平时从不讨论这种话题,但仔细想想,自己现在学的诗书写算全都是杨瑛一手包办,各类典故更是信手拈来,荀令君夸得完全有道理。
“我还真不太懂兵法什么的,毕竟一介女流,又不能上战场,看这些有什么用。现在去学,还不是因为赵校尉。”
她定一定神,才恢复成那副漫不经心的神色:“他也好久没有升迁过了,怕是实力不济,我先学些浅显的兵法教他。”
郑安懵懵懂懂地点头答应了,并未看出杨瑛眼底隐约的冷意。
她早就明白荀彧的性格谨慎细致,又不像曹操一样轻视自己,自然也就不如曹操那么好糊弄。
但借着孩子的嘴来试探她有没有野心或者怨言,就是荀令君的不对了。
“系统。”她谨慎地哄走了了郑安,才闭上眼睛召唤道。“我之前曾经录入了一些文书,帮我调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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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几,曹操大军捷报频传,最终尽定徐州,又将刘备一干人等收入朝中。
典韦此战立功甚伟,受封偏将军,武威亭候,于是特地设宴席,邀请众将喝酒。
“典韦兄说,你近日若得空,不妨去他那里热闹热闹。”赵云见杨瑛无聊,便向她提议。“你换上士兵的衣服替我牵马,他自然请人招待你。”
他此次虽然没有再升迁,却又被曹操赐了一匹骏马,叫照夜玉狮子,通体雪白,立于夜色之中,就如月亮一般皎洁生光。
杨瑛对它喜欢得不得了,又难得出门一次,当然没有什么不答应的。
典韦大概一直记得她的救命之恩,守门的仆役见杨瑛前去,便避开众人,引着她到一处厢房。
屋中只留了一个侍女替她斟酒切肉,侍女的动作十分轻巧,并不乱瞟。
东汉还不曾推广烧酒的技术,只是过滤而已,不容易喝醉人。杨瑛嗅了嗅,觉得味道还不错,便小酌了两杯。
典韦此番受封,连曹操也亲自前来为他把盏庆功,其他将领自然也不会拒绝捧场。虽然她离得很远,也能听见正堂之中笑闹震天,丝竹声不断。
好像跟她在杨家时也没什么两样。
士族在音乐上十分讲究,待客之时必须按照客人的地位演奏不同的曲目,直到客人散去方能止歇。
她也是像现在这样,被困在自己的屋子里,虽然酒肴皆备,却只能听着别人热闹——哪怕劳什子的礼乐并不对她的胃口。
“多谢娘子,但我好像有些醉了,先去外头转转。”杨瑛觉得有些酒意上头,摸了摸自己发热的脸,轻声说道。
侍女不疑有他,只是叮嘱她不要走得太远:为了防止别人起疑心,她的院子门口并没有人把守。万一迷了路或是遇上其他将领,只怕会很麻烦。
杨瑛也并没有想到哪里去——她还惦记着趁着照夜玉狮子刚到,先跟它打好关系,免得同先前那匹一样被下面子。
它此刻还乖乖站在院子里,杨瑛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黄豆唿哨一声,它便低下头亲昵地拱她。
“照夜,我对你好吧。”她也不管马能不能听懂人言,只是兴致勃勃地冲它念叨着醉话。“你可要记住了我对你的好……改天让我骑上你跑跑,别把我摔下来。”
毕竟自打她受伤之后,左臂总是没什么力气,已经很久没敢骑过这种快马了。
她还在自顾自同白马玩闹,忽然听到有人温声夸赞:“真是一匹骏马啊!”
杨瑛一转头,只见一人正缓缓击掌,却不知道来的是哪位将军,只能先胡乱行了个礼。
可她才直起身来,还未曾编出个合适的谎话,那人已经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我还记得你……你可是子龙身边的人?”
那人先前站在阴影里,如今上前几步,便显出两手奇长,又有一双大耳朵。
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杨瑛不禁冲他一笑,把刘备笑得几乎手足无措:“多谢尊驾记挂,一别数年,不知左将军别来无恙否。”
败军之将,寄人篱下,生死皆握于他人之手,哪里还称得上什么别来无恙?
刘备只觉得酒意上涌,恨不能直抒胸臆一番,但看着杨瑛悄悄微笑,却又觉得她似乎别有深意,并不只是随口寒暄。
“娘子别来无恙?”他试探性地反问道。
刘备是以更衣为借口出来闲逛,虽然四周无人,也不能停留太久。
“我此刻有些醉了,恐怕无法陪将军细聊。”杨瑛摇了摇头。
正当刘备以为她是随口托辞时,她却话锋一转:“诸般飘零之事不足道,万望尊驾不弃,光临寒舍,一叙旧日情谊。”
自己果然有点醉了,半天没说到点子上。
杨瑛一边想,一边伸手戳了戳自己的脑袋,但搜肠刮肚,又想不出合适的典故,只得直白挑明:“某虽非骐骥,亦苦服盐车而上太行之厄,不知将军愿为伯乐否?”
刘备的神色有些愕然,但踌躇片刻,还是答应了下来。
他听到前堂有人说话声,原来是曹操准备回府,要寻自己同行,只得向杨瑛拱了拱手,匆匆走了。
一阵寒风吹过,杨瑛打了个哆嗦,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行为算是对刘备直言自荐——而且是在不那么清醒的状态下。
不过她原本就想好了要为刘备效力,应该也不算说错什么话,最多表达太直白了一些。杨瑛心虚地想。
她回到房中,继续饮酒吃菜,正要将此事抛到脑后,却又见一个人急匆匆奔过来,恰好脚下一绊,砰的一声撞在了门上。
“出什么事了!说话!”
来人的身影与八年前王家仆役的身影几乎重合到了一起,杨瑛只觉得如坠冰窟,当即喝问道。
见她声色俱厉,那个仆役吓了一跳,才结结巴巴地报告起来:“是赵校尉,呃……酒后不适,我们将军先送他回家了!”
他见杨瑛神色愣怔,正想要询问她是否需要多派些人护送她,杨瑛已经摔下筷子,几乎是一步跳过石阶,飞身跃上院中的白马,如闪电一般挥鞭而去。
时近宵禁,街上静悄悄不见行人,杨瑛也顾不得别的,只是埋头飞奔,最后勒马的时候甚至保持不住平衡,摔了下来。
冬季衣服穿得厚,她摔一跤也感觉不到疼,一骨碌爬起来便向屋内飞奔:“赵云!”
原来曹操离开后,赵云被胡闹的同僚灌了好几觥烧酒,本就不胜酒力,车驾颠簸又吐了一场,此时正由小厮服侍着擦脸。
他闻声抬起头来,与杨瑛面面相觑。
“对不住,是不是把你吓到了?我酒量不好,以后再不喝这么烈的了。”赵云急忙保证道。
他见杨瑛神色极其难看,又小心地问她:“出什么事儿了?你还好吗?”
“你……我……反正喝酒误事,以后咱们谁都不许喝了。”
酒气与血色一起往杨瑛头上涌,她当即把小厮打发了出去,随即瘫坐在榻边。
赵云也连忙坐直了:“什么事?你只管说。”
“我听岔了话,以为你出事了,赶回来的时候有点着急害怕,但是这个不重要。”
赵云闻言正要宽慰她两句,却没想到她的神色越发严肃起来。
“曹操有屠城之好,并非我所期待的还天下太平的明主,如今我欲离他而去,阿兄会同我一道走吗?”
作者有话要说:杨瑛:喝多了,嗖的一下把简历投出去了。
老骥服盐车而上太行:出自《战国策·楚策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