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瑛仿佛被人当头泼下一盆凉水,登时愣在了原地。
曹操将兖州治理得很好,他平定黄巾之祸,给流民安身立命之所,提拔出身微末的将领,又让士族心甘情愿前来归附。
她也曾真心把曹操当做能平定乱世的英雄,心甘情愿为他出谋划策,甚至不愿意计较官职的事。
其实她并非没有在曹操的中看到过“多所残戮”这样的字眼,只是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其中的意义——战争到处都在打,怎么会不死人呢?
“你说的可是真的?”她恍惚地问道。
“千真万确。某正是自徐州而来,却无法劝止曹贼,方才寻到张将军替黎民伸张正义。想必有些误会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还请娘子谅解。”
陈宫一边说着,一边向张邈使了个眼色,渐渐将长剑放低,试图走上前来。
毕竟任谁都不难看出,杨瑛才是众人中领头的一个。
陈宫原本想趁杨瑛心神不宁,反过来挟持她,却没想到她当即脸色一变,抬剑直指陈宫的面孔:“你给我退后!”
陈宫没料到她骤然发难,稍有犹豫,便落了下风。
“把张将军捆住,别让他挣脱了!”杨瑛一改先前优柔寡断的模样,厉声呵斥道。“若再靠近,休怪我等剑下无情!”
陈宫一口气噎在了胸口,还没来得及组织语言辩解,杨瑛已经挥手示意两个军士一左一右向他扑了过去。
他寡不敌众,不得不束手就擒。
“尊驾在这等非常时期,还能见到曹操的面,想必有几分旧交——若真的为百姓考虑,为何不像我一样,挟持曹操?”
室内烛火幽微,陈宫却觉得她的眼睛里跳动着疯狂的火,竟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唾沫:“谁像娘子这么……”
行事狂悖,不讲道义。
杨瑛毫无耐心地打断了他的喃喃自语:“我带人出来,就要把人平安带回去。如今将军为刀俎,妾身为鱼肉,不得以出此下策。倒是你说,为什么不刺杀曹操!”
陈宫这厢被她问得说不出话,一直被人用剑比着脖子的人却已经坐不住了。
张邈听她话语中颇有转机,连忙对她许诺:“既然如此,娘子带人自行离开也无妨。”
其实以如今的情况,她能安全脱身已经算万幸,再拖延下去,等张邈的部曲回来,恐怕对她自己更加不利。
她转过剑尖,先逼令张邈写了一封放行的手书收好了,随即又若有所思地问道:“张将军突然决心自立,可是因为有外援么?”
她嘴上问的是张邈,目光却只落在陈宫脸上,见陈宫面色一僵,当即心领神会。
“就算曹操恶贯满盈,将军也别忘了,民以食为天。”杨瑛用剑尖戳了戳桌案上的文书。“他的确征用了许多物资,富户不满也是理所应当的。但是呀……”
她说罢,轻轻一笑:“曹操至少还有屯田之法,外人却依旧会索要军粮。尊驾害怕猛虎,难道就要招来飞蝗对付它吗?”
张邈的目光登时变得游离起来,陈宫的脸色则难看至极,似乎被她戳中了心思。
“还请尊驾再自行考虑一下,告辞。”
杨瑛也不愿意同他们过多纠缠,令人先将张邈牢牢捆好,又吹灭烛火,假装他已经睡下,又绑走了陈宫,扬鞭而去。
陈宫没想到她这般油盐不进,一路上吃尽了颠簸的苦头,但无论他是怒骂还是恳求,杨瑛都一言不发。
这却不是因为杨瑛如何傲慢——直到脱离了险境,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脑子已经被搅成了一团浆糊,什么都来不及想了。
却说赵云连夜奔回鄄城,将消息告知荀彧,自己左等右等,方才知道当时的情况何等凶险,不禁越发心焦。
正当他整顿了手下兵马,再次向荀彧请命,想要前去陈留解救杨瑛时,却在官道上正撞见她的队伍。
“你……你这是怎么了?”赵云原本十分惊喜,凑近了才看到杨瑛衣衫透湿,面色灰败,连忙扯下背后的披风,将她包裹起来。“小心得了风寒。”
侍婢的服装不适合骑马,杨瑛也不想再抢其它仆役的衣裳,最后还是把裙子还给了那个倒霉的小姑娘,穿了自己的旧装。
杨瑛似乎很想对赵云笑一下,但只是勉强抿了抿嘴,又转头向陈宫一指:“没事。看,我……我把他绑回来了。”
待赵云凑得近些,便见她面色酡红,声音已经全哑了,连忙答应着,叫人将陈宫捆好,又伸出手去摸她的额头。
触手滚烫。
“我……我哪知道成没成。”
杨瑛几乎烧糊涂了,竟全然不明白赵云在干什么似的,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子,颠三倒四地说起话来。
“我也算能跟荀彧交代了,我,我从那儿绑回来那——么大一个人。可别给我放跑了……”
“绝对不会!”
赵云一边认真保证,一边又忍不住低声宽慰她:“你能平安回来就很好了,他们定然不会责怪你。”
杨瑛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他说的话,只是闭上了眼睛。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她喃喃自语道。“阿兄,如果我走错了路,现在还能回头吗?”
这是烧得说胡话了。
赵云连忙伸出手想要扶她。谁成想青骢马站得太久,十分不耐烦,开始来回踱步。杨瑛又闭着眼睛,完全保持不住平衡,竟然咕咚一声,从马上栽了下来。
她这一病便是许久,等能从床上爬起来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了。
赵云这些日子似乎格外忙碌,两人已经好几日不曾见面。郑安又怕自己吵闹不宜她养病,只躲在厢房里悄悄看字牌。
杨瑛只能晃晃悠悠走到马厩去看马。
“唉……前几天把你吓坏了吧,又一直不来看你。”她向青骢的食槽里倒了些料豆,发愁地摸摸它的脑袋。“谁让你把我脑袋摔了那么大一个包。”
青骢完全听不懂她在念叨什么,欢快地吃了几口,又来跟她亲昵。
杨瑛估摸了一下自己的体力——就算勉强爬上马背,也禁不起颠簸,但四处转转,又找不到能支撑身体的东西。
这种时候没有赵云帮忙是真的很不方便,她严肃地想。
正当她考虑着是要把青骢牵出去当拐棍,还是干脆放下颜面,扶着墙出门时,老仆慌慌张张地找到她来报告,说是荀彧有请。
荀彧请人,排场自然十分充足,杨瑛坐着牛车,舒舒服服地到达了目的地。
“多谢娘子应变及时。”
荀彧此时正独自坐在堂屋中,眼睛下早已经被熬出了乌青。
他草草冲杨瑛拱了拱手,示意她坐下,知道杨瑛病了许多日,便仔细向她解释了如今的情况。
原来自她归来不久,张邈便举起了反旗,幸好赵云传讯及时,鄄城早有防备,不致被打个措手不及。
荀彧连夜审问陈宫,知道情况不妙,连忙传信东郡太守夏侯惇,令其带兵回援。
可张邈的反叛就如信号一般,兖州各地官员竟纷纷造反,迎接吕布,准备立其为兖州牧。连夏侯惇治下的东郡,也因为无人管束,很快就被攻破了。
“唉……此事全赖娘子机警,方不致满盘皆输。”荀彧疲倦地叹了口气。“如今可有对策?”
杨瑛听了一会儿便觉得头疼,将手肘支撑在桌案上,捧住了脑袋。
情况至少没有历史上那么糟,张邈看起来还是听懂了她的意见,宁可选择自己反叛,也不愿意与吕布分享陈留。
“该保护夏耕。”她思考了一下,认真地说。“现在该是种菽的时令。既然济阴还在我们手中,一方面要严守城池,剩下的地方有一块算一块,包括住宅院落,全都该开垦成田。”
荀彧登时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杨瑛伸出手,在桌子上划了三个圈,又分别点了点。
“如今吕布与张邈都想独占兖州,以我们的兵力,虽然不致被吞并,肯定也不够消灭他们。不如等曹将军领兵回来。”
“某还以为娘子必有高见,可解兖州之困。”他听了杨瑛的陈述,还是不禁面露失望。
“我是女子,不懂得什么行军打仗之道。”杨瑛耸了耸肩。“只知道一旦影响了收成,我等都会饥饿而死。何况如今兖州干旱,若再荒废农耕,恐生蝗灾。”
荀彧倒抽了一口冷气,不说话了。
杨瑛头疼得厉害,原本想要告辞回去休息,但还是忍不住向他提问:“陈宫所说屠城之事,是真的吗?”
“这……”荀彧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威罚实行,有伤天和,在下会尽力劝阻。”
军队需要供养,但那些屯粮无数的豪强岂会甘心交纳?何况许多将领为了面子,也会纵容部下割平民首级以充军功。
“知道了。”杨瑛的神色相当平静。“妾身自然相信先生。”
她起身退后,向荀彧规规整整地拜了一拜:“农时不可拖延,妾身这便回去查阅文书,尽快做出安排。”
无论如何,她都见不得人饿死。
作者有话要说:杨瑛:陈宫说得有道理,可是我不听。
感谢在2022-03-21 18:01:09~2022-03-22 17:43: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凌昔末 5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