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夫人。”杨瑛直起身子来,先肃拜一次,方才接过了女人递给她的米汤。
“谢什么,叫我冯绰就好。”年轻妇人并不知道她在讲究什么礼节,只是笑着催她。“趁热喝,别着凉啦。”
第二日风雪暂歇,赵云便带着杨瑛回到了他家的田庄。
赵云是赵家幼子,还有个同胞哥哥赵风,只是他的兄长平日专心务农,不如赵云武艺高强。
他并不细述杨瑛身份,只说她是家中遭了变故,途中被他救下,便与兄长去商议事情了,又请嫂子冯绰照顾她。
冯绰不仅让杨瑛好好吃了一顿热乎饭菜,见她衣衫都被雪沾湿,又找出了家中旧衣让她换。
杨瑛摆脱了饥寒交迫的困境,便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赵风在史书里不过是个被一笔带过的角色——赵云当年为亡兄奔丧,才离开了公孙瓒。而冯绰不过是个普通女子,若乱世丧夫,更不知求生该何等艰难。
史书上不会细写赵风的死因,杨瑛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改变历史,可这对夫妻待她温和热忱,她无论如何也要试试。
如果赵风是被战乱波及的话……那么现今避祸首选,便是刘表治下的荆州。
“冯绰姊。”她从善如流地换了更亲密的称呼。“姊姊叫我瑛娘就好啦。”
“名字真好听。”冯绰随口夸赞道。“我在家中都是幼娘幼娘地叫着,嫁过来夫君才替我取了字。”
看来他们夫妻感情确实深厚,杨瑛暗想。她顺着冯绰的话夸赞了几句,突然灵机一动:“这么说尊夫通晓文墨了?”
“读书那可是高门巨族的事,我们哪里读过几本书,也不过是识字罢了。”冯绰忍不住笑了。
“那书册岂不是很贵了?”杨瑛反倒高兴起来。“姊姊家于我有大恩,瑛娘无以为报,深感惭愧,不如默书做谢礼。”
无论赵风是要自己留着读还是卖钱,这都算一份厚礼。
“你急什么,现在好好歇息才是正事。”冯绰嗔怪地在她身上一拍,半晌才摸摸她的头,轻轻叹气。“瑛娘竟读过好些书,在家中时也必定被爱如珍宝。我不过见不得你委屈罢了,怎得吃些东西便这样谦让。”
“冯姊姊,”杨瑛轻轻一笑,“礼尚往来才是真的不委屈呢。只是我要问姊姊——这书是要卖钱,还是留着看?”
“自然是要自己读。”冯绰有些疑惑。
如今文化都被士族门阀把持,于平民而言,书籍可算无价之宝。赵家衣食无忧,甚至能购买马匹,自然是不缺钱的。
“姊姊莫怪我口无遮拦。”杨瑛下定了决心,缓缓道来。“常山相过世,今后恐怕不会太平,如今唯有荆州刺史刘景升治下可以避祸。只是竹简纸张都不适合长途搬运,若想把书留下来,怕是要用缣帛。”
她将怀中的竹牌摆在桌上,又轻轻向前一推:“这是家父的名刺,若尊夫有意南迁,我可代写一封书信予刘荆州。”
反正她父亲也没说过她该怎么使用这份名刺,杨瑛理直气壮地想。
“抄书尚可,这礼未免也太重了。”冯绰不由得皱起眉头,按住了她的手。“就算你说的属实,此事也还须同族中商议。”
对于杨家来说,莫说只是给刘表写封信,就是举荐赵风做个小官吏也不难。可冯绰却不这么想,反倒教训她:“你年纪小,如今离家在外,怎么还这般不知道轻重。”
“阿姊莫生气,我随便说说嘛。”杨瑛立刻像同母亲撒娇一样抓起她的袖子摇。
冯绰被她闹得哭笑不得,最后点点她的眉心,收拾好碗碟走了。
当晚冯绰为她安排了客房,怕她一个人睡不好,又请了个老婆婆来陪她睡。
老婆婆自己睡得浅,又当杨瑛是小娃娃,夜里起来如厕喝水,总要悄悄踱到她旁边摸一摸,怕她白天受了惊吓发起烧来。
那只手长满了皱纹与老茧,却温柔得让她想起曾经的妈妈和外婆,想起她在东汉的阿母。
杨瑛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默默享受着她的抚摸,可心思却越发坚定——若她在这里留得太久,恐怕真的一辈子也不想走了。
一个月后,杨瑛终于将一卷论语抄录完毕,准备出发了。
“就算你坚持不肯回家,也不愿意跟着我的兄嫂么。”赵云劝兄嫂折返后,忍不住问杨瑛。“嫂嫂很喜欢你。”
杨瑛正在百无聊赖地检查青骢的蹄子,闻言奇怪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我若只想安身立命,为何不求你送我回家?”
赵云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杨瑛拍了拍青骢的脖子,得寸进尺地卖惨:“若兄长嫌我麻烦,便将我留在蔡家算啦。”
“我跟嫂子发过誓的。”赵云低声回答。
“那我便要再谢一次了。”杨瑛粲然一笑,回头向赵家的方向又拱了一次手。“走吧。”
赵风听她说过常山的情况,犹豫之后,同意待麦熟之后带族人南迁荆州。杨瑛也不催促,只叮嘱他们谨慎——若他立时出发,发现刘表尚未到任,她就要露馅了。
只可惜兄弟二人都不肯让她冒用父亲的身份举荐自己,杨瑛最后还是将名刺送给了赵风,也算留个纪念。
冯绰不知道她还有亲人,怜惜她无依无靠,一心劝杨瑛同她一道南下。
杨瑛不想她担心,只得撒谎说是请赵云送她去投亲,送到了便分别。
“那云弟便在此发誓,必得将瑛娘如亲妹子一般对待,不得半路抛弃,不得无礼。”
冯绰虽然性情温柔,可板起面孔来很有几分长嫂如母的气势。赵云百口莫辩,也只得认了这个便宜妹妹。
“好啊。”杨瑛笑着回答。“若他欺负我,等再见到阿姊,我便要告状了。”
陈留蔡氏祖宅原本门可罗雀,可有一夜却有两个衣着朴素的年轻人骑马来访,指名求见蔡氏归家寡居的一位娘子。
司阍想将人赶走,可年轻的那个却先一步从怀里摸出一块木板:“劳烦足下替我传递此物,只说故人来访。”
他原想推脱,却瞄见另一个人马鞍旁挂着一杆明晃晃的铁枪,不禁心生畏惧,只得去了。
杨瑛并没有等多久,便被一群丫鬟仆妇拉到门中去。
一个身穿素衣的年轻女子才见了她,便将她抱了满怀。
“瑛娘!”蔡昭姬抱着她,又哭又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肯定活得好好的!”
蔡昭姬便是后世闻名的才女蔡文姬。杨瑛先前同母亲回卫家走亲,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表嫂。彼时二人年龄相近,杨瑛又刻意与她熟络,一时十分投缘。
杨瑛原本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见到她,可又不忍心见她被匈奴掳去那么多年,只能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规劝她一番。
若是劝成了,也不妨索要一点报酬。
“你想要荐书可容易得很。”蔡昭姬听了她的请求,不以为意。“我仿写阿父的笔迹,旁人轻易看不出来。”
“曹将军同令尊毕竟是密友,昭姊还是小心些。”杨瑛故意挑了挑眉毛。
蔡昭姬却不受激将,反倒按住了她的肩膀:“只是你要从实招来,与你同来的是什么人?若是势利之徒,我定然不会答应。”
“不是替他要。”杨瑛认真反驳道。“是替我自己。”
蔡昭姬不禁瞪大了眼睛。
“我想出去闯荡试试看。”杨瑛笑眯眯抱着她的胳膊撒娇,“若是太难熬了,就拿荐书出来换个小吏当。”
蔡昭姬被她吓了一跳,二人争辩了一夜。但次日起来,她还是工工整整地帮她写了一封信,又翻出蔡邕的私章印上。
“早先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志向不俗。”蔡昭姬的眼睛红得像兔子,“你说的话我会考虑的。但我如今尚有依靠,你孤身在外,才要善自珍重呢。”
“我命里就是该漂泊的。”杨瑛仔仔细细将荐书收好,又冲她笑笑。“我去啦,方便的话,请替我向大人报个平安。”
作者有话要说:司阍:看门人。
蔡昭姬:即蔡文姬,东汉蔡邕之女,卫仲道之妻,后避司马昭讳改成蔡文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