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共乘

林穆言闻言背后生出一阵恶寒,松开他的下巴:“谁对你感兴趣了?竹隐说在林泉宫救她的人下巴上有个疤,让我帮忙搜寻一番罢了。”

顾修远手腕微顿,松开林穆言,撇开眼淡然道:“顺手而已,你不必告诉她是我。”

“想不到修远表面上快意风流,在心上人面前竟然不敢现身。”林穆言眼中透出几分笑意,又转笃定,“我要是喜欢一个人,非得到她不可。”

顾修远回过神来,拍拍他肩膀:“放心,你既将皇上要给竹隐赐婚的消息告知与我,我答应你做的事会办到的。”

薛竹隐今日下钥下得早些,在回家的路上改道去了和乐楼,故御史中丞苏朗之女苏泠烟就在此地为官妓。

大齐律法,官妓之用只得歌舞佐酒,不得侍寝,但架不住官僚以强权逼迫,官妓侍寝已成为一种默许的风气。

薛竹隐每隔三五日就会来看苏泠烟,以示她有人照拂。

苏泠烟肖似其母,盈盈弱质,楚楚可怜,很有几分江南婉约的风致,薛竹隐每每去看她,她虽流着泪不说话,却总是给她做拿手的江南糕点,显然那也是她娘教她的。

和乐楼前灯楼流光溢彩,她无视门口小厮的招呼,冷着一张脸径直走向苏泠烟的房间。

和乐楼的鸨母早已熟识她,见她要敲苏泠烟厢房的门,过去拦在她身前,赔笑道:“薛大人,今日不巧,苏姑娘正招待贵客呢。”

她不是嘱咐过酒楼的主事不许给苏泠烟安排客人吗?

薛竹隐看也不看她一眼,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开门。”

鸨母眼馋地盯着那锭银子,却不像往日一般喜滋滋地接过,她为难地说:“贵客有命,今日不得打扰。”

薛竹隐这才看她,眼神锋利,一字一顿:“让你们主事来开门。”

鸨母抖了抖,平日里来的那位贵客今日没来,今日来的新贵客可巧又和薛大人撞上了。

听说这位薛大人写文章可厉害,说不准里边的那位明日就遭她弹劾。

鸨母招呼楼边的小厮给开了门,厢房内燃着沉水香,一位穿着月白色圆领袍的男子坐在桌边,苏泠烟在一旁侍立,泪盈于睫,默然不语。

薛竹隐快步走进厢房,挡在苏泠烟身前:“邢工部,真是不巧,我前日已和苏姑娘约好今日叙旧。”

邢昭面露歉色,连忙起身:“我一会就走,多谢薛侍御多日来对她的照顾。”

又转向苏泠烟,殷切地看向她:“我的心意你已知晓,望苏姑娘好好思虑一番。”

薛竹隐这才发现,桌上摊着一纸已经褪色的婚书,大约与那桩旧日玩笑的婚事有关,上面的皱褶显然是被人用心地抚平过。

她隐隐有些为自己刚刚的防备而后悔,面上仍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任邢昭走了。

薛竹隐这才看向苏泠烟,关切地问道:“他没欺负你吧?”

屋内烧着炭火,苏泠烟却穿得严严实实,下巴比上次见她又尖了些,她泪珠滑落脸颊,一个劲地摇头。

她擦了擦眼泪,捧起那张婚书,犹豫半分,还是塞进了抽屉中,转身给她端来马蹄糕。

苏泠烟做的马蹄糕清甜爽口,比庆余斋的还要好吃三分,她最是爱吃。

虽然苏泠烟一语不发,可自从她没忍住将一碟子马蹄糕都吃净后,每回她来和乐楼,端给她的都是马蹄糕。

今日她却不急着吃,将布囊中的湖笔、澄心堂纸、松烟墨和歙砚取出递给她。

上次她吃糕点,苏泠烟就在一旁练字,薛竹隐瞥一眼,发现默的是老师生前所作的诗歌。

可惜和乐楼的器物大都低劣,配不上老师的诗歌和苏泠烟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

这湖笔由当世名匠所制,还是她从太子那顺过来的,苏泠烟一定喜欢。

苏泠烟怯怯地看她一眼,低声说了些多谢,接过湖笔想润润,却突然后退了半步,丢开了那支笔。

薛竹隐有些不悦,这支笔名贵非常,有价无市,她自己都舍不得用,巴巴地拿过来给她,却被她弃若敝履。

但毕竟人比笔重要,薛竹隐还是问她:“可是哪里不适?”

苏泠烟像是还在心悸,呆呆地摇摇头,好半天才说:“没事,我刚刚想起了昨晚的噩梦。”

薛竹隐有些心疼,苏泠烟才刚过及笄之年,性子又这么柔弱,母亲早逝,又失去了父亲的庇护,孤苦可怜,大约日日都梦到父亲为谏言而死的惨状。

她抬起手,试着替苏泠烟拍拍背,竭力软下来的声音有一丝僵硬:“有我在,我会保你无恙。”

苏泠烟靠在她肩膀,薛竹隐感觉自己的肩膀湿了一小块,身前的人颤抖不已,她尚可忍受。

她抬起头小声地问她:“竹隐姐姐,今晚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睡?”

薛竹隐有些踌躇,泠烟此前一直沉默不语,这是第一次喊她姐姐,可见是真的把她当成姐姐看。

只是老师的事情才刚刚过去,要是把她带回家恐会惹来爹娘一番说教,朝堂同僚也不知道会生什么事端。

她现在在这里,衣食俱全,她也盯着鸨母不给她安排客人,还是安全的。

薛竹隐看向她泪光莹莹的眸子,艰难开口:“再给我些时日。”

苏泠烟松开她,把眼泪擦了,乖巧点头,又端起那碟马蹄糕捧到她眼前,语气有些讨好:“姐姐吃。”

从和乐楼出来,夜色降临,大街上仍是一派繁华,行人摩肩接踵,两旁店肆各色花灯绚烂。

薛竹隐端坐于马车之中闭目安神,忽听得车轼一阵轻晃,她以为是什么东西误落到了车轼之上,不曾在意。

下一瞬,马车的帘子被挑开,一丝淡淡的酒味在马车内漫开,薛竹隐眼睛倏地睁开,一张俊俏的脸出现在帘后。

“天晚欲雨,薛侍御可否捎我一程?”顾修远虽是商量的语气,说话间却挤进马车,在她身旁双手环胸坐下。

这般自然的语气,仿佛他们已是熟识,而他面对她的时候那副毫无波澜的样子,让她怀疑即将和她成婚的另有其人。

“下去。”薛竹隐面无表情,提高了音量喊车夫老周。

老周这才发现马车内进了别人,他撩开帘子,冲懒散地靠在马车壁上的这位公子说道:“公子,请吧。”

顾修远闭上眼睛,纹丝不动。

老周双手叉腰,对着顾修远指指点点:“公子,你最好不是做官的,你这么狂,明天我们大人就弹劾你!”

薛竹隐皱了皱眉:“先去凌仪街顾府。”

老周大吃一惊,凌仪街顾府,那这位公子岂不就是自家大人未来的夫君?

他将帘子放下:“顾公子好睡,老仆的车稳得很。”

顾修远撇过头去,嘴角偷偷上扬。

马车刚要启程,头顶传来女子俏生生的喊声:“顾郎,你的外袍方才落在我这了。”

顾郎?顾修远?

薛竹隐撩开车窗的帘子,抬头望去,有女子趴在近处酒楼的栏杆上,颜若秾桃,人比声音还娇三分。

她一把把帘子拉上,再看看眼前装睡的顾修远,不知怎的,很有一种想把他一脚踹下车的冲动。

顾修远半个身子探出车帘外,再回来时,手上已拿了一件发皱的外袍,随意地把它丢在一边。

薛竹隐瞥一眼,上面还有大片的酒渍和口脂印,她揉揉眉心,假装没有窥见他的风流韵事。

再一抬头,顾修远像是很不想和她说话似的,又把眼睛闭上了。

马车内视线昏暗,帘子透进来的光浮在他脸上,直挺挺的鼻梁如远山起伏,嘴角微微弯起,似笑非笑。

有什么好看的,薛竹隐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地平视前方。

马车行了一刻钟,顾修远突然喊停,语气随意到似乎这是自家马车。

老周在马车前坐得无聊,转头问她:“大人,要不咱们趁机走掉吧?顾公子走走停停,太麻烦了。”

刚刚楼上那女子的一声“顾郎”,老周已对顾修远心存不满,偏他还对自己呼来喝去,仅存的一点好感也没了。

薛竹隐心动摇了,但她刚刚已经答应了送他回去,总不好毁约。

等了足足有一刻钟,顾修远终于回来了,手上拎了一包糕点,随手往几上一放,仍恢复成下车前的懒散姿态,头歪向远离她的方向,闭目养神。

他身上沾了些雨点子,外面果然下雨了。

糕点用洒金的油纸包得密实美观,油纸上还贴着干枯的玫瑰花瓣,薛竹隐一眼就认出来是庆余斋的招牌玫瑰酥。

该说不说,虽然下午在泠烟那吃过一碟子糕点,这会看到了玫瑰酥还是怪馋的。

不行,父亲教导她要节用,不可贪图身外之物,此刻就是肚子里的馋虫勾起了她的食欲,在消磨她的意志。

啊,玫瑰酥,香香甜甜的玫瑰酥,尤其是刚出炉的,冒着热烘烘的玫瑰香和牛乳香,咬上一口,里面嫩嫩的流心在舌尖绽开……

心里想着,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裹在其中的玫瑰酥仿佛正冒出丝丝的热气,在勾她的喉肠。

顾修远忽而转头,头又歪向与她相对的方向,她吓了一跳,以为顾修远发现了她对那包糕点的觊觎,定定地看着他。

他的睫毛安静地垂在眼睑,手指紧紧揪住自己的衣袖,口中呢喃作声,薛竹隐这才放下心来,在脑海里尽情驰骋享用玫瑰酥的想象。

吃是吃不到了,想想还不行吗?

马车行了大约两刻钟,终于到了凌仪街,顾府就在这条街上,围墙绵延大半条街道。

这宅子还是先皇赏给故去的定国公的,当年何其热闹气派,后来其子皆战死沙场,定国公又死得不明不白,只留一个顾修远守着顾家。

老周在外头中气十足地喊:“车上的公子,顾府到了!”

顾修远岿然不动,似是睡得酣沉,薛竹隐毫不客气地拽拽他的袖子,又推他的肩膀。

他身体顺着她的力道晃了好一会,方才醒来,伸个懒腰后抓起外袍跳下了车。

顾修远人虽走了,玫瑰酥的香气犹在,薛竹隐在马车内有些惆怅,再过五日去看苏泠烟回来时,一定要去庆余斋偷偷买一包玫瑰酥。

马车缓缓向前驶,忽地停下来,有人敲了敲马车壁,薛竹隐撩开车帘应声看去,顾修远正倚在窗边,脸几乎快要挨到她的脸颊。

她不着痕迹地向后避了避,淡声问道:“何事?”

顾修远朝车内扬了扬下巴,懒洋洋地说:“糕点忘拿了,当是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