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薛竹隐二十岁生辰宴,今年是由皇后操办,设在郊外的清晖园。
薛竹隐一早就被张女使揪起来,女使捏着她的下巴左看右看,又往她脸上涂各种各样的粉。
她的脸像一团面粉任由女使揉搓,薛竹隐极为不适,就要起身走人,张女使把她按住说是老爷夫人的意思,她才又无奈坐下任她打扮。
嬷嬷忙活半天,在她头上梳了个女子的朝天髻,满头金饰晃眼,还簪了好几朵芍药花。
换了一身双蝶绣罗裙,张女使喜滋滋地盯着铜镜里的她,笑得合不拢嘴:“这才有个小娘子的样子嘛。”
秋云也在一旁夸:“我家大人生得本来就好。”
她瞥一眼铜镜,镜中之人粉面若烟润杏花,活脱脱一副簪花仕女图,只是目光沉静,时时刻刻在谨慎打量周围似的。
她努力学习画上美人低眉垂眸,装出一副眉目含情的样子,镜中之人随她低眉,表情愈发冷峻,拒人于千里之外。
罢了罢了,她是做不成一个好女子的,谁叫她从小没有人教如何当一位娴静庄雅的仕女呢?
活泼泼的小女儿情态于她又太过勉强,总觉得聒噪,无时不刻龇牙咧嘴装出一副娇憨模样也怪难受的。
张女使看到直呼:“今日是大人的寿辰,大人要多笑,这样福气才多!”
薛竹隐刻意把嘴角压下去,整张脸拉得更长,那面色沉沉的样子竟和薛南萧有几分相像,女使讪讪地笑,不敢再说话。
头上的朝天髻太过沉重,巍然之势像是随时会倒下去,她没有那么多头发,女使还给她掺了好些假发。
好在薛竹隐的步伐向来稳健,顶着这个发髻游刃有余,很快掌握了走路的节奏,在发髻压住脑袋的时候迅速向前迈步。一身双蝶绣罗裙随她步伐荷风微摆,翩翩如振翅的蝶。
张女使拽住她的手惊呼:“今日特殊,大人应当小步慢行,这样看起来才像个女子。”
实在是聒噪得很,她微微皱眉,瞥了一眼滴漏:“再不快些怕是要迟了。”
秋云会意,笑着将薛竹隐的手从她臂弯里抽出来:“女使忙活了一大早,甚是辛苦,我随大人去清晖园吧。”
女使看向薛竹隐,她眉尖若蹙,目光平静,看起来像是不太高兴的样子,女使讪讪缩回了手,赔笑道:“那老奴在家等公主驸马和大人回来。”
清晖园绿云堂,堂中早已是人声鼎沸,接席若拥,上首的位置还空着,等候圣上来临。
今日京中已到婚龄的世家子弟都被延请而来,就连刚刚通过放榜的举子也得了一席,而其中女眷甚少,显然今日风头给薛竹隐留足了。
罗裙曳地,薛竹隐昂首阔步迈入宴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见了她顿时交头接耳。
她向来已经习惯被各种目光打量,对此不以为意,进入宴厅后向长公主和薛南萧走去,拜见双亲后坐到太子旁边。
“看你坐得如此板正,今日是你的生辰,不必拘着。”太子笑着冲她打趣儿,把一碟子玫瑰酥推过去。
“怎么样,有没有看上的?既然父皇一定要你嫁人,不如趁此挑个顺心的。”
薛竹隐拈了一块入口,扫一眼过去,大概可从他们的座次和穿戴看出身份家世。
有些眼熟的,是在朝中谋职的同僚,皆是郭解一党。这些人平日里与她看两生厌,恨不得把对方弹劾下狱,
她每天听他们的冷嘲热讽已经够烦了,要是和他们成亲……薛竹隐不敢想象,大概会天天吵架家宅不宁。
有些是世家子弟,小时候在文思堂见过几面,这些人多有散官的官衔,领着朝廷丰厚的俸禄却不干事,成日里净是花天酒地,游手好闲。
改革变法的一部分举措,就是要去除这些朝廷的寄生虫,她若是与他们成婚,那老师在九泉之下也会看不起她的。
还有位朱袍公子看着更是放荡,大半个人懒散地卧在座椅之中,神情萧散自适。
坐没坐相,薛竹隐下意识腹诽。
他似乎是特别讨歌姬喜欢,身边围绕着一群莺莺燕燕,一会吃歌姬递过来的葡萄,一会喝歌姬舞姬喂到嘴边的酒。一双桃花眼顾盼流连,惹得身边的歌姬更加殷勤。
耽于玩乐,轻佻浮薄,这样的人不知以后会祸害哪家的好女儿。
像是有感应似的,那位公子也向薛竹隐看过来,见她目光在他身上停留,顺手接过歌姬递过来的酒,冲她遥遥举杯,一饮而尽。
薛竹隐:?
她不过就多看了他两眼,他不会觉得这是爱慕他吧?
薛竹隐在心中哂笑,目光云淡风轻地从他身上略过。
满堂觥筹交错,这是她的坟场,这些人不是她未来的夫婿,是把她关在家里的刽子手。
薛竹隐摇摇头,当真是嫁谁都一样,挑个顺心的,怎么可能顺心?
和太子聊天的间隙,她看到角落里礼部侍郎卜守仁和歌姬拉拉扯扯,像是想拽着那位歌姬出绿云堂。
她是见惯了官场这套的,大齐虽不许官员狎伎,但总免不了有些人□□熏心,拉着歌姬便要寻欢作乐。
可她看那位歌姬一脸不情愿,环顾四周竟没人愿意为她说话,手臂还被卜守仁粗暴地握着,看起来颇为可怜。
既然不是你情我愿,那便是礼部侍郎之过了。
薛竹隐起身,走到礼部侍郎身前,中气十足地说道:“卜大人,按我大齐律法,官员不得狎伎,你身为礼部侍郎,更应遵守礼法,做众官表率。”
大齐律法虽是这么规定的,但私下官员十个里有八个都免不了狎伎,即便是朝堂上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政敌,在这件事上也默契地彼此包容。
卜守仁嘿嘿笑两声:“今日是薛大人的好日子,就别逮着我骂了吧?”
薛竹隐不紧不慢地说道:“若你贪图美色,大可纳妾,如此便守礼法。”
纳妾的由头要不就是家中无人照料,要不就是妻子无所出,卜守仁的妻子能干,他若贸然纳妾,不仅家里不许,他也会被人诟病重色重欲。
卜守仁很识相地让步认错,歌姬的面色却愈发痛苦。
薛竹隐盯着他仍紧握着歌姬的手:“你这样不听劝,秋云,上纸笔——”
见她摆出一副现场写奏章的样子,卜守仁连忙甩开歌姬,骂骂咧咧地瞪着她:“薛竹隐你最好别是专找我的碴,那么多人都找歌姬!”
有人小声提醒他:“薛大人还真是见一个弹劾一个。”
卜守仁一愣,目光转向那位被歌姬环绕的朱袍公子,忿忿不平地说道:“那我见有人身边坐了五六个歌姬,薛大人不是也没说什么?”
人群中有嗤笑声:“人家英俊潇洒,歌姬自然愿意往上贴,卜大人您这可是霸王硬上弓啊!”
被提到的那位朱袍公子似乎浑不在意,仍然享受歌姬的款款殷勤,薛竹隐看他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撇开。
屋内还烧着炭火,暖香融融,熏得她脑子有点闷,她提着裙子起身,“我出去透透气。
绿云堂枕水而建,沿河遍植海桐,远远望去如绿云结带,故谓之“绿云”。
正是三月海桐花季,薛竹隐吹着略带寒意的清风,馥郁的花香随风而来,她心情慢慢放松。
正打算沿河散散步,不料海桐后却传来谈话声,高过人头的海桐密密匝匝,薛竹隐看不清是谁。
偷听向来不是君子行径,她正打算转身离开,后面的人越谈越放肆,声音也逐渐加大。
“别说,这薛侍御史换上女装当真有几分风味,可不输燕子楼的花魁,看得我都想娶了。”一个喜滋滋的声音传来。
薛竹隐顿住脚步,这人竟拿她与烟花女子相比?
偷听虽非君子所为,但自己成了被议论的对象,少不得要当回小人。
“你疯了吧,你没看卜大人刚刚被她训得跟孙子似的,”另一个声音放声大笑,“再说了,就你这九品官身,你又不是潘安宋玉,人家能看上你?”
……此等浅薄之人,就是潘安宋玉她也看不上啊。
“我也就说说嘛,谁会真娶这么个女人回家供着啊!走了走了,回去了。”喜滋滋的声音多了几分赧然,一角蓝袍从海桐后露出。
薛竹隐转身欲躲,不料曳地的罗裙太长,冷不防踩到自己的裙角,躲是没躲过,还惊起一双白鹭。
一个是背后说人坏话被抓包,一个是偷听被抓包,薛竹隐竟不知此刻谁更尴尬些。
蓝袍和同伴面面相觑,薛竹隐和两人六目相对,最后还是同伴草草行了个礼,拉着蓝袍匆匆离开。
薛竹隐刚刚兴起的意趣又被这群人破坏,她揉了揉眉心,欲回宴厅。
刚转过身,对上一双风流蕴藉的桃花眼,刚刚被莺燕围绕的那位公子,不知何时抽身而来,站在距她一丈开外的地方,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被人在背后议论已使她生出几分恼意,还被旁人听到尤令她觉得难堪。
他的眼神太过玩味,其中的嘲讽似是而非,看得她心中升起一股无名怒火。
那人呷一口杯中的酒,悠悠开口:“许久不见,薛侍御如今身在台院风光得意,怕是已经不记得我了吧?”
她虽在台院任职,但周围皆是离心异志之人,平日里少不了被排挤,此刻还要被迫来这个什么生辰宴,“风光得意”这四个字在她听起来尤为讽刺。
薛竹隐淡淡瞥他一眼,朱袍,身长六尺许,小麦肤色,腰身窄劲,佩戴双螭龙青铜丝绦盘环,一双眸子正炯炯地盯着她。
是位武官无疑。
据她所知,尚未婚娶,官居五品以上且尚在京中的,就只有刚从西北凯旋的那位。
步军司都指挥使,顾修远。
“不及顾指挥使,凭借熙州一役扶摇直上。”薛竹隐不疾不徐,点明此人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