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寒冰

不知走了多久,桃夭总算在密林尽头处看到了一丝微光,脚下早已麻木的没了任何知觉,身躯像是背负着千斤重担般压得她喘不过气,她背着那个少年,硬撑着又向前行至尽头处,总算是走出了那片密林。

密林前似乎是一座村庄,辨不出已至何时,小道上不见一个人影。只在暗巷深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却是各家门户紧闭,不见一家灯火。

桃夭踏上村庄小道,环顾四周,才看到一家客栈前面隐隐亮着灯火,她像是找到救命稻草般赶忙向着那个方向走去。近了,她看见客栈门前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曳着,暖色的光在黑夜里尤为醒目。

客栈大堂内烛火明明灭灭,带着一丝难得的暖意。桃夭前脚刚踏进门槛,大堂内便迎出来一名店小二,或许是因为店内生意冷清,难得见到一位客人,小二笑得牙不见眼,忙问道:“客官,您是要打尖儿还是住店?”

“住店一间,干净点的。”

桃夭四下打量了一下客栈简朴得不能再简朴的陈设,此时倒是管不了这个客栈舒适与否了,只要能下榻,让她把那个少年安置好就行,这都背了一路了,她实在是背不动了。

“好嘞!”小二把白毛巾往肩上一甩,走到楼梯口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客官这边走。”

二楼没有掌灯,暗得只能隐隐看的清前路,桃夭跟在小二身后步子移的缓慢。

尽头的房门微微敞开着一条门缝,颇是幽暗,店小二指了指那门,轻声说,“就是这间了。”

桃夭点了点头,伸手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进了房间后,她就着从窗外倾泻进来的淡淡月光辨别出床榻的位置,然后把少年轻手轻脚地放在床榻上。

将少年放下后,她又走到桌前点了灯,房内一下子明亮了不少,她这才看清房内的一切。

楠木桌上简单置了茶具与香炉,旁边凌乱的散放着几条陈旧的凳子,除此之外便是一张吊着青丝帐缦的床,再无其他,烛影在脱漆的墙壁上跳跃着,少年安静地躺在床上,似乎是睡着了,她听见他平稳但虚弱的呼吸声。

桃夭忙走过去查看他的情况,这么晚了,大夫肯定是找不着了,况且还要带上他一起赶路,眼下这个情况只能她用术法来给他疗伤了。

少年紧紧地皱着眉,死死咬住唇,似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身体微微颤抖着。他的脸色异常苍白,额角和唇边都有着干涸的血迹,半披发半束冠的头发早已散乱,衣衫亦是破烂不堪。

“唉。”桃夭轻轻叹了口气,又想起他的身世,只觉得他可怜极了。她打来一盆清水,又用随身携带的帕子细细替他擦去脸上的血迹与脏污,伸手探了探少年的脉搏。

他的脉搏极慢,虚弱不已。桃夭皱了皱眉,把手从他的手腕上放下来。从脉象来看,他在被陨魔折磨时,受了很严重的内伤,筋骨寸断,若是再不施救,只怕是活不过今晚。

不待犹豫,桃夭立刻屏息凝神,双手结印,开始施法,几缕银白色的真气随着她结印的动作从指尖漫出,围绕在少年的身体四周,然后将他缓缓托起。

少年的身体渐渐上浮,那些真气环绕在他的身体周围不断交织着,如同织网一般,然后一点一点逼近他的胸膛,最终缓缓没入其中。

真气入体的那一刹,少年的身体逐渐下坠,平稳的回到了床榻上。

少年的脸色逐渐有了血色,眉头亦逐渐舒展开来,不再颤抖。

“呼。”桃夭松了口气,看了看自己的手,那些银白光芒在她手中一点一点退去,最终彻底暗淡了下去。

看来是成功了,照着这个恢复速度,明日一早他大概就能痊愈。桃夭的心里升起一点小小的骄傲,方才那个救护的法诀是她某日在古籍上匆匆瞥见的,没想到居然被他记住了,看来书果然没白看。

心绪平稳下去之后,身体的实感才回归了桃夭自己的身体,疲惫、困倦的感觉在顷刻间铺天盖地般将她席卷,她不禁打了个哈欠,将少年的身体往里面挪了挪,然后和衣躺在少年的身边。

或许是因为方才的术法消耗了她太多的体力,她只觉得身体却越发地疲累起来,不消一刻便彻底进入了梦乡。

在桃夭入眠的下一刻,原本看似熟睡的少年却在霎时间睁开了眼睛,眸中再不似初见时的可怜神情,取而代之的是极其不屑,他神色漠然,就这样微微侧过身子打量着身旁的睡着的少女。

少女睡得很安稳,双手乖乖地交叠着放在身前,唇角边似乎还有着浅浅的笑意,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最终落在她的起伏的胸脯前。

只有他能看见,少女的胸腔左侧,有一颗珠子在她身体内散发着淡蓝的微光。

那道浅蓝的微光映在少年的眼里,他眸色寒凉,其中的渴望一闪而逝。

少年收回了目光,转回身来,盯着墙上不断摇曳的烛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却见下一秒,他痛苦地蜷缩起身子,死死咬住唇,额头上沁出细细密密的冷汗,他的双手紧紧攥成拳,指骨都用力到泛白。

只见不知从何处窜出的寒冰一点一点从他的脚踝处攀附上来,然后一寸一寸上爬,他的身体开始缓缓结冰,原本好不容易有了一丝血色的唇色再次苍白如纸,最终又因为寒冷而冻成了绛紫色,连带着眉毛处都结了一层厚厚的霜。

他残缺的神魂又开始疼了。

眼前的视线天旋地转,一圈圈暗淡下来,直至彻底昏黑。又一次,他什么也看不见了,视野里唯有黑暗,刻骨的、绝望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像是永坠无底深渊般,记忆在脑海中鲜明地扭动着,他再一次,想起了记忆中那个永远不愿想起的地方。

无穷无尽的寒冰,眼前唯有一眼望不尽的素白,大大小小的冰柱悬挂在这个偌大的溶洞间,俯视着这里的一切,有白气从冰面上漫出,向着天边缓缓升腾起来,却是寒冷的,甚至比冰层更冷上几分,能让人血肉结冰。

记忆中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从溶洞顶部垂下来的玄铁锁链在冰面上刮出刺耳的响,俯冲下来的秃鹫带着贪婪的,嘶哑的叫声,而他,血肉模糊。

已经记不起这究竟是第几次了,每每神魂疼痛时,便会将他带到这段他最狼狈不堪的记忆里,仿若他心中最隐藏最深的魇魔般,阴魂不散地缠着他,一遍又一遍地折磨他,在他耳畔窃窃嘲笑。

只可惜今非昔比,如今的他就站在曾经的自己身旁,如同看客一般淡漠的看着那段最不堪的回忆,心中却再没了一点感觉。

不知过去多久,寒冰终于逐渐化开,如蛇一般从他身上退去。

就在寒冰化开的那一刹那,少年猛然睁开了眼,即使方才的疼痛比抽筋剥皮更甚,而他的眼睛却仍是干涸的,甚至没有一滴眼泪,仿若是死物般,没有一丝情感。

少年将身体打直,仰面躺在床榻上,不再蜷缩着。大敞着的窗口上有黑气蔓延,有什么东西在窗前叽叽喳喳地吵嚷着,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抬眼望向窗口。

只见窗口处,几只妖怪推推搡搡地踩着陨魔的触手攀到窗棱处,在接触到少年的眼神后,那群妖怪鞠了个深躬,却是立刻不动了,一个个都低着头,变得毕恭毕敬起来。

见少年没有说什么,他们齐齐看向他,整齐地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只见少年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耐烦,看着他们冷冷道:“这里已经没你们什么事了,滚吧。别跟着我。”

妖怪们面面相觑,然后会意般顷刻间散去了,再也不见一丝踪影。

万籁俱寂,耳畔再没了任何喧扰,少年仰面躺在床上,抬了手,将手覆盖在眼帘上,绷紧的身躯渐趋放松下来,他敛了敛心绪,开始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