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屋檐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平添一丝凉意。
赵元暻怀里揽着宋娮,远边天际忽地一阵惊雷,“轰隆”一声响,吓得怀里的姑娘瑟缩了一下,转身钻进他的怀里,贴得更紧了些。
赵元暻低头看着她,瞧她睡得还算安稳,一下一下揉开她微蹙的眉心,随即轻轻拉开她环在他腰上的手,翻身下榻。
“殿下?”长应听见推门的声响,又见赵元暻沉着脸,连忙举了伞跟上去。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东宫书房的门被推开个缝,长应恭声道:“殿下,林院判到了。”
林院判站在门外拍着袖子上的水珠,一路火急火燎,鞋都湿了大半。
这些日子,他来东宫简直比去太医院还要更勤。
宫女端了热茶上来,待林院判喝了两口茶水,上首的男人才抬起头,双眸微歔着他,又垂下头,手上动作不停,不紧不慢问道:“太子妃的梦魇,可有法子解?”
林院判倒不意外他问这事,如实答道:“娘娘若是能将梦中之事记起,倒也不是难事。”
因此她虽能梦到前世之事,梦醒后却不再记得?
昨夜她陷入那梦中,虽是熟睡却紧攥着被角,一身的冷汗,他给她掖了被角,便听她近乎喃喃自语在问:“你是谁?”
那一刻他几乎瞬间血液上涌,掰过她的脸,指腹抵在她眼尾,摩挲了两下,却被她条件反射般瑟缩了下身子,紧张地梦呓:“不要......”
笔尖顿住,赵元暻薄唇紧抿,直到纸上洇出一朵墨花,才堪堪收敛了思绪,他看向林院判,一字一句道:“太子妃既是不愿想起,林院判再想法子就是,既为梦魇,倒也不必强行让太子妃记起。”
林院判听这话中之意,不由一惊。
太子的意思,既不让他解了太子妃的梦,又要让他治这梦魇之症,何其难办?
况且太子妃这梦魇与旁人不同,旁人用了药后多少能减轻些症状,反观太子妃,却是愈演愈烈。
香炉里的香烟袅袅升起,闻着很是舒心,殿下竟点起了宁神的香,想来也是伤神不已,林院判舌尖一苦,还是应了下来,“微臣定会竭尽所能。”
赵元暻神色淡淡,点了下头。
林院判行了一礼,便要退下,步子退到近门处,忽而又听赵元暻道:“依院判所见,太子妃频繁梦魇,是为何故?”
林院判脚步一顿,回头道:“娘娘心有郁结,是以......”
“郁结?”
是她觉得,他对她还不够好,仍是忘不了旧人么?
赵元暻眸色沉下,语气却平静:“孤知道了,退下吧。”
两日后,雨还是没有停下的趋势。
往外瞧去,雾蒙蒙的一片,院中的景致瞧着也不太真切。
松云拿了一张薄毯,盖到对着窗外出神的姑娘膝上,“娘娘仔细受了凉。”又递给她一封信,道:“表姑娘给您回了信。”
宋娮缓缓眨了下眼,拆开信,很快将信中内容看完。
她原以为还要等上几日,不想祁斐这样快回了信。
昨日她给祁斐去信,只在信中寥寥说了几句她的梦魇。
不过祁斐这法子......
时下上至皇亲贵胄,下至平民百姓,但凡有什么事,都爱去庙里上柱香,或是保平安,或是求姻缘。
总之在他们眼里,便没有菩萨办不下来的事儿。
说实在的,宋娮并不怎么信这些,但表姐说的冲净大师,她却也略有耳闻。
宋娮眉心拧了拧,怅然地叹口气,出趟宫可不是易事。
就在她苦恼之时,青萍从屏风处走了进来,低声在她耳边道:“娘娘,秋姑姑方才派人来,说是今儿天气不好,娘娘不用去给皇后请安了。”
宋娮心神微动,思索片刻,道:“备辇轿。”
巳时,坤宁宫内,秋姑姑挑了珠帘,对正捧着诗集的苏皇后道:“娘娘,太子妃来给您请安了。”
苏皇后闻言搁下了手里的诗集,缓缓坐直了身子,“不是说了不必来请安?外头还下着雨呢。”
秋姑姑笑道:“太子妃是最有孝心的。”
苏皇后摇摇头道:“快让太子妃进来,再让厨房备好姜汤。”
宋娮匆匆而来,身上还带着些外头的潮意。秋姑姑忙让人先灌了个汤婆子给她。
苏皇后略带责备地嗔了一眼宋娮,道:“你这孩子,雨天出门不方便,非得来请这个安作甚?”
“闲着也是无事,儿臣已两日不曾来给母后请安,这不合规矩。”
“有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苏皇后道:“你这身子本就弱些,听太医说这几日睡得也不好,要再着了风寒如何是好?”
说起这个,苏皇后不免叹了口气,又道:“这些日子你便好生歇着,莫要再劳心伤神,东宫的庶务,我让秋姑姑先帮你打理着,这整日睡不好,瞧你提不起精神,我瞧着都心疼,更别提太子了。”
宋娮讶然,竟这样明显吗?
恰好宫女拖着托盘,呈了小碗姜汤放置在她面前的小几上,宋娮微微抿了口,将寒意稍稍压了下去,才轻声道:“儿臣有一事,想求母后......”
赵元旸刚至坤宁宫门外,便听母后叹气道:“也罢,散散心对你梦魇一事也有助益,只是届时出了宫,务必小心些。”
另一道女声轻柔道:“儿臣明白,多谢母后。”
赵元旸脚步微滞,问守门的宫人道:“太子妃也在?”
宫女点头称是,道:“奴婢向娘娘通传一声,殿下稍等。”
赵元旸皱了下眉,径直推开了门,道:“不必。”
殿内说话的两人听见声响都怔了下,见是赵元旸,苏皇后挑了眉头,微斥道:“也不着人通报一声,没点规矩。”
赵元旸装模作样道了歉,打量一眼坐在雕花椅上的宋娮,也不顾忌她在,默了半晌,语气不太好,道:“母后,您打算让父皇禁足皇兄一辈子吗?”
苏皇后愣了下,显然没想到他来竟是为了这事,看了一眼面色如常,兀自在喝姜汤的宋娮,声音高了些,“你同我嚷什么?你父皇的心意,何曾见旁人能动摇过?”
赵元旸梗着脖子道:“母后去说那自然是不同,更何况皇兄何其无辜?他分明也是受害者,可如今您与父皇都只顾得安抚太子、补偿太子,太子如今是抱得美人归了,可皇嫂......”
话说一半,赵元旸哽了哽,还是将剩下的话吞了下去。
宋娮听见这声“皇嫂”,指尖忽而抖了抖,碗里的汤洒了几滴出来,溅到她的手背上。
她太阳穴顿时一阵胀痛,抬头去瞧赵元旸。
的确,是挺像。
梦里那模糊不清的冷厉侧脸,此刻似乎也能同眼前的男子对上。
比起赵元暻,赵元旸同赵元昫才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即便如今知道不是一母同胞,然而在他心里,赵元昫才是他的兄长。
且圣上当时怒火上头,对待这两兄弟,也的确是有失公允。
那他,难道会为了赵元昫打抱不平,而对她......
越想弄明白,她的脑子越是乱成一团。
就算是这样,也还是不太对。
宋娮想得入神,连手中的碗盏要砸到地上也不曾发觉。
松云站在后头,声音压得极低,提醒道:“娘娘,小心摔了碗盏。”
宋娮缩了一下手,这才感觉到手背上那两滴汤渍有些烫人,慢吞吞将碗盏重新搁到案上。
殿中静默了好一阵,赵元旸紧了紧拳头,气焰一时也低了下来,“母后,皇兄病了有几日了,儿臣只是觉得,皇兄实在可怜。”
若不是听昱王府的小厮偷偷跑出来告知了他这事,他也不会着急忙慌来寻他母后。
话落,苏皇后撇开脸,亦有些于心不忍。
赵元昫在她膝下养了这么些年,如今却被软禁在自己府上,她又不是真冷血,自然也会心疼。
他是有错,一早便知了自己的身份,舍不下太子的位置,明里暗里地给赵元暻使绊子。
可,也罪不至此。
好半晌,她才重新坐直了身子,略显颓然,道:“此事我自有打算,你也不必在我面前为你大皇兄鸣冤,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二皇兄受的委屈比你大皇兄多了去。”
赵元暻缓缓松开拳头,低声嘟囔道:“他如今已是太子,还有什么可委屈的。”
话虽这样说,声音终是低了下去。
宋娮仍是安静坐在一旁,并不发表一句言论。
总归她说什么,都不合适。
殿内的氛围本就够尴尬了,偏这时,秋姑姑疾步上前,讪讪笑了声,禀道:“太子到了。”
“......”
苏皇后的眉心重重跳了几下。
一个两个,平时不见他们这般有孝心,今儿倒好,一窝蜂全来了。
宋娮捏了下手心,余光瞥一眼赵元旸,莫名有些坐立不安。
不多时,赵元旸见赵元暻信步而来,堪堪熄下去的火顿时又窜起来。
尤其是见他满眼柔情地望向宋娮,他愈发觉得刺眼。
恰好他人也在这,赵元旸冷哼一声,语气生硬道:“皇兄来得正好,皇弟正有一事想与皇兄商议。”
苏皇后皱着眉,正要出言呵止他,便见赵元暻慢条斯理坐到宋娮身侧,紧接着温声开口,“皇弟直言便是。”
赵元旸咬了咬牙,似乎怕说得慢些就被苏皇后打断,一口气道:“适逢母后生辰,大皇兄在母后膝下尽孝二十年,皇兄应也不忍让这二十年的母子情缘尽,千秋宴那日,便解了大皇兄的禁足,皇兄意下如何?”
“赵元旸!”苏皇后高声嗬道,声音明显带着怒意。
怒气之余,还紧张地看了一眼赵元暻。
赵元暻听了这话倒是没有什么反应,似是早有预料,目光不动声色地划过宋娮,却微眯了下眼。
她这是什么表情?
然而宋娮看一眼箭弩拔张的赵元旸,再看一眼面色温和的赵元暻,头更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