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故事

那一日之后,黛玉仍照常闭门潜修,与往日无异,只是隔三差五会在庭院中的石桌上见到一些新鲜野果。她本是聪明人,自忖与旁人无此交情,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前些日子跟孙悟空打交道,送过他点心;但这点微末小事实在不值一提,实在不敢相信他特地为此费这许多心思。

有心去找他问上一问,黛玉又觉得自己虽不必特意避他,却万万没有主动去就他的道理;索性又想守株待兔,看看到底是不是他,偏偏这野果送来的时候总不固定,怎好为此耽误功课?思来想去,也只好作罢。

如是过了一些时日,黛玉忽蒙祖师召唤,回来时从林中小径穿过,突然嗅到一缕异香,随风送来,沁人心脾,正与昨日收到的野果相同。她心中一动,移步向林中寻去,举目四顾,不多久便在一株银杏树上见到孙悟空,正骑坐在树枝上啃果子。

黛玉定睛细看,恰与她屋中是同一种,心道果然如此,于是开口唤道:“孙师弟!孙师弟!”又向树上招手示意。

孙悟空在树上听到呼声,向下张望几眼,当即轻盈跃下,笑嘻嘻拱手道:“原来是师姐。今日怎地从这里路过?”

黛玉笑着回礼道:“方才去师父那里听训,刚刚回返。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孙悟空也不相瞒,答道:“我正好腹中饥饿,觑便就去摘了些果子,正在这里吃呢。”

黛玉抿嘴一笑,道:“原来这果子是你摘的,看来我院子里那些也是你送的了?”

孙悟空笑道:“是我,是我!只因上次吃了师姐的点心,无以为报,本想猎些珍禽异兽回来献与师姐,又听说师姐早已服气,并不食人间烟火,只好寻了些野果回赠。”

黛玉忍俊不禁,道:“既是你一片心意,如何不知会一声,万一我谢错人了怎么办?”

孙悟空连连摆手,道:“又不是什么珍奇好物,怎好意思故意卖弄,羞煞人也!”

黛玉便知他赤忱无伪,亦不图回报,心中颇为动容,又见他竟还好脸面,不由莞尔,道:“你可真是不知道贵贱。别看这果子不起眼,我却在一本古卷上读过,此名为嘉果,生具奇香,人如闻到,可以清心爽神;若是吃了它,便能轻身明目,延年益寿。因它只生长于人迹罕至的深山大泽之中,又有异兽在旁守护,凡人纵使遇见,也绝难得到。这等罕物,怎好拿它跟我的点心去比?”

孙悟空也是第一次听说,先是惊奇,听到见黛玉自谦,又老大的不以为然,道:“师姐有所不知,山中一向多出奇珍异果,都是天生天养,又不需旁人费什么功夫。这嘉果就算是稀罕些,于我也不过是抬抬手的事,不像师姐的点心,还要靡费心思机巧,怎么就不能比它了?”

黛玉闻言,虽不当真,心中却也甚是舒坦,只不显露,仍劝道:“话虽如此,若是遇到什么怪物,你纵有好意,还是太凶险了些。”

孙悟空哈哈一笑,颇有得意之色,答道:“要说凶险也谈不上,我乃是天生石猴,自与别个不同,凭他是龙是蛇,都绝非我的敌手!师姐若是喜欢,只管放心受用就是。”

黛玉想起他的身手,倒也觉得这是实话实说,并非虚言夸大之辞,不禁感慨,道:“不曾想你倒是个重情重义的。只不过,人虽都说礼尚往来,但你我份属同门,总免不了有相互搭把手的时候,若是总这般谢来谢去,哪里又谢得完呢?你的好意我心领,日后却很不必再费心送我果子了。”

孙悟空只微微哂笑,却不答话,显然并不放在心上。

黛玉颇觉他神态有异,心下奇怪,正要说话,就见他手伸进兜里,又掏出一把果子捧给自己,模样倒是十分殷勤,就是眼睛四处乱转,左看右看,只不看自己。

黛玉知道他这是不想听自己再劝的意思,真是气笑不得,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接过,恰好注意到他穿的还是此前旧衣,已是浆洗得发白,不禁眉尖微蹙,刚刚那一丝疑心便暂且被抛诸脑后,本有意说些什么,到底还是忍住了,微微一顿,转而调侃道:“你只顾承我的情又有什么用?这般好的东西,师父那里可曾孝敬过没有?”

孙悟空笑道:“我省得,我省得!师父那里早送过了,他老人家不识得美味,却只放在那里闻它香气,也忒讲究!”

黛玉暗暗点头,微微嗔笑道:“你好不知足!师父一向不沾染尘世俗物,肯用你的东西,可见是很喜欢你的了。”

孙悟空却道:“师姐说的什么话!师弟我是个老实人,你也莫要哄我。你却不知,我入门至今,师父都还不曾传授我丁点道法哩!”

黛玉见他目蕴精光,似有不快之色,迥异于先前笑嘻嘻的模样,真像个小孩子一般,翻脸如同翻书,还半点不懂得遮掩,觉得好笑之余,又忍不住想逗弄他一下,便故作诧异,问道:“哦?那你平时都学些什么?”

孙悟空连声道:“不好说!不好说!无非是些扫地锄园,养花修树之事!”

黛玉作恍然状“哦”了一声,调侃道:“原来如此。想必你是怕苦嫌累了?”

孙悟空一听,如何了得?他天生是个急性子,最受不得人激他,此时又涉世未深,不知黛玉是与他玩笑,只以为是真个误会他,不禁跳脚,急道:“我何时怕苦嫌累了!想当初我一心寻仙访道,四处漂泊,吃了多少苦头?又何曾叫过一声苦!师父若肯传我大道,再苦再难我也不在话下!偏偏他老人家有些滴氵达,既收了我,又不肯教我真本事,只命我寻柴燃火,挑水运浆。此事凡人皆可做得,于修道人又有什么益处!”

黛玉先是忍俊不禁,后来见他如此急躁,竟触动心灵,陡然生出一种眀悟,当下不由得叹道:“可怜,可怜,当初我也如你一般!如今见你,这才知道为什么说‘道不可以轻传’。可见事情来得太容易,也不见得是好事呢。”

孙悟空一愣,听出她话中别有深意,连忙问道:“师姐此话怎讲?”

黛玉道:“天下万物,皆有尽时,此乃天数,不可逆转。我等修行的人却千方百计想要跳出这个命数,谋求与天地同存,这是逆天而行,若无绝大毅力,秉持无上定性,如何能够做到?因此仙师大多重道尊经,决不轻许滥传,考校非常严苛。莫说是神佛仙业,就是凡间的学问,也从来没有人可以轻易得到的。你先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孙悟空略想了想,仍是半信半疑,道:“道理虽然不假,怎地我在凡间却从未听说过?”

黛玉微微哂笑,道:“你与凡人才打过多少交道?他们见你,怕是跑还来不及,怎么会同你讲这些?你当我骗你么?也罢,我就给你讲个‘圯桥三敬履’的故事吧。”

孙悟空奇道:“‘圯桥三敬履’,这是什么?”

黛玉道:“这是南瞻部洲旧事。是说有一个年轻人,见到一个老翁坐在石桥上,忽然把鞋子扔到了桥下,然后命他去捡回来。年轻人怜他老弱,就依言而行,老翁却又将鞋子扔下,喊他再捡来。如此做了三次。年轻人虽然恼怒,念在他年长,仍然取来,跪献于前。老翁叹道:‘孺子可教!’于是夜授天书,乃是《太公兵法》。年轻人得到这本书,从此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匡扶人主,建下了不世功业。”

孙悟空听得入神,心中已有触动,但他天生便有一股不肯轻易认输的劲头,而且以为这是凡人之事,不能与自己作比,嘴上犹有些不服气,就笑嘻嘻道:“这事却好办!我生来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人若打我,我亦不嗔,还倒陪他一个礼。这个不难,不难!”

黛玉微微一笑,道:“你真当‘三敬履’就完了么?怎不想想为什么是夜授天书?那老翁并不是立刻就传了书给他,而是穿上鞋子之后,又约年轻人五日后、天明时,于桥上相见。年轻人如约准时到达,不料老翁提前已到,反斥责他误时,又约五日后再见。第二次老翁又提前而至,然后再约。到了第三次,年轻人索性半夜便在桥上等候,终于打动老翁,这才得了书,因此叫作‘夜授天书’。师弟,这年轻人若无此等精诚隐忍,何以有日后成就?这还是凡人功业,你之所求比之又如何?”

孙悟空不免讪讪而笑,道:“师姐怎地也学了老师父滴氵达,一个故事偏生分成两篇讲,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呢。”

黛玉见他仍尚未悟,便正色道:“修行总以冲虚守静、灵府平宁为要,最忌心猿意马、神不守舍。我本来见你钟灵独秀,固然极好,只因为出身异类,天生总有一种难驯的野性,遇事时还能凭决心战胜,无事时反而难以察觉约束。

“试想你从前在东、南二洲访道,尚且不觉得烦累,为什么现在做些许杂事,便忍不住出言抱怨?师父既然收你为徒,还怕他不肯教你么?意乱欺心,本是修行大忌,若不能坚毅不拔、动心忍性,绝难驾驭调伏;假使仙缘来得更容易些,又要平添几分浮躁轻狂,再不警惕自省,恐怕还会增加魔难,那就是祸非福了。”

孙悟空本有慧根,听了这话,如遭当头棒喝,回想近来所为,不禁悚然而惊,又知这番话实乃推心置腹,心中大为震动,当即深深下拜,道:“我知道错了!多谢师姐教我,感激不尽!”

黛玉见状,也甚觉欣慰,伸手将他扶起,含笑道:“你肯听劝,可见智慧与福德都是不差,如果肯用心,处处都是修行。这其中的道理,你还要好好体会才是。”

孙悟空诚心受教,果然不久后便得祖师开始传授伏魔诛邪的功夫,自此深敬黛玉,于亲近之中更多了一种信服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圯桥三敬履是讲黄石公夜授张良天书,西游记原著中说孙悟空被压五行山下是在王莽篡汉的时候,按这个往前推算,差不多就是他在三星洞求学时期乃至更早,发生的夜授天书(传说)事件。所以黛玉虽然被天机蒙蔽,不记得历史走向相关,但是讲这个故事大概没什么问题。

当然了,西游记原著中这个故事是东海龙王讲给孙悟空听的,我这里二创了一下,也是为以后的剧情埋伏笔,具体就不说了。

再就是“滴氵达”这个词,是吴承恩在原著中用的,是形容有点狡猾的意思。现代基本不怎么用了,但是孙悟空说这个词是用来形容祖师的,对于尊长,我觉得用“滴氵达”比直接用“狡猾”更合适,后者太直白了,不如用这个好,所以这里仍旧沿用。

还有这章里孙悟空说“听说师姐早已服气”,这个服气是稽康在《养生论》里说的:“呼吸吐纳,服气养身。”,是吸纳天地精炁,行气炼养身体的意思,也就是说基本已经辟谷,不用再吃饭,不是现代用语的那个服气。

我去,这个氵达字竟然网页显示不出来,那就别怪我拆字了(哼),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