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自从祖师处学得真经后,果然每日里勤加修炼,于静中参玄,受益匪浅;闲暇时则演练神通以做消遣。虽是颇有一番忙碌,却深得其中之味,于是愈发的深居简出,非但不感到孤寂,反而有种平生未得之自在喜乐,自然也不将修道之苦放在心上。
正所谓山中无甲子,她只管冲虚守静,勤练不辍,不知不觉间已过了好些年月。这一日,正是功课结束,偶得闲暇,忽然心血来潮,起了些雅趣,便净手焚香,于静室中悠然抚琴。
一曲尚未终了,却听得扣门之声,起身一看,原来是祖师身边的童儿到访。黛玉连忙将人延请入内,问道:“师弟突然来此,可是有什么见教?”
童儿回礼,答道:“不敢。实则是老爷方才清修,忽然下榻,令我来寻师姐,说近日有个修行的要来,让师姐且去山下,将人接引上来。”
黛玉十分诧异,要知道众人追随祖师学道,虽极是清闲,却也各司其职,这等知客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为何还特地让童子前来传令?心中好生不解,便问道:“怎么是让我前去接人?”
童儿笑道:“这我也不晓得。不过老爷曾说,来人与你有缘,或许是师姐前生旧识也未可知。”
黛玉闻言,不由得暗暗惊疑。只因祖师曾说她来历有异,虽未修炼,已算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既是异星,又是孤星,怎么突然之间就来了个能与她有缘的人?若要说有缘,她脑海里现在能想到的,也还只有宝玉呢。
想到这里,她不禁微微怔住,恍然发觉自己竟然许久没有再想起过宝玉、乃至大观园一众故人……想来是真的已经放下了。黛玉心中五味杂陈,既有一丝自嘲似的惆怅,又有些释然的高兴。
眼看着童子这里问不出什么,黛玉只得作罢,将人送走之后,便往山下而去。
灵台山位于西牛贺洲,这里生众天性平和,不贪不杀,正所谓养气潜灵,天人交感之下,灵气格外充盈,有许多神仙胜境,灵台山便是其中一处真如福地,景致格外深秀幽奇。
黛玉出了洞府,又路过崖头石碑,只见碧空净无纤云,晴辉照眼;其下老树合抱参天,苍翠欲滴,蔚然成林,草气花香沁人心脾。又有清溪潺潺,浅水激流,叮当悦耳,其中珍禽异兽偶尔出没,最妙的是毫无凶顽之气,见人不惊,愈发显得灵山胜域,不在人间。
黛玉一路赏玩,快要到山脚之时,听得林中有丁丁伐木之声,走过去一看,只见一个樵夫正在那儿砍柴。
那樵夫一身破棉衣,足穿草履,手执钢斧,筋肉虬结,气力壮实,想是热了,将原本戴来的箬笠搁在树桩上,只顾埋头干活,挥汗如雨,砍起柴来仿佛有种摧枯拉朽的气势。
黛玉驻足观望了一会儿,见那樵夫竟然丝毫不察,不由得好笑,道:“那樵夫,你可曾见过有人路过这里上山?”
樵夫闻言,停下动作,回头笑道:“原来是林姑娘。今日怎地有闲情下山游玩?还是需要新柴,还是要置换物什?”一边放下斧头,上前与黛玉见礼。
原来祖师道法自然,门中一应事物,皆由众人自食其力,就是平日里一应杂役,都要亲力亲为。别说私自行法从人间摄取,举凡吃穿用度,都要与山民们以物置换,决不许放纵欲望,奢靡享受。
这樵夫正好住在山脚下,黛玉与他打过不少交道,知道此人根骨不凡,生具道性,绝非流俗,连祖师也曾说他异日成就不在众人之下,因此从不当普通人来看他。久而久之,倒也有了几分熟稔。
黛玉回了他的礼,调侃道:“我是来问你想通了没有,要不要跟着我师父学仙修道?你若是成了我师弟,我还需要置换什么东西呢?”
樵夫哈哈笑道:“这世上可曾有过不孝顺的神仙?你休要来笑话我。我家里还有老母要奉养哩。”
此人心既坚定,又能安贫乐道,还这样不卑不亢,黛玉亦不由得好生钦佩,转而再问道:“你还没告诉我,近日有没有人向你打听,想要上山呢?”
樵夫稍加思索便懂了,答道:“并没有。可是又有人要来向祖师求道了?”
黛玉并不回答,只是笑道:“你又不求,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处?”
樵夫坦然道:“我虽不求,但见到有人能求得大道,也很是替他欢喜。”又笑道:“你若是不耐烦干等,不如在这里看我砍柴,有人说说话,就不会觉得无聊了。”
这份豁达黛玉也服他,面上却不显露,微微一哂,道:“说些俗语村言难道就有趣得很么?山中鸟鸣,本有野趣,可是你砍柴的声音太吵,把鸟儿都吓走了。不如你唱支歌来听听吧。”
樵夫大笑,道:“有何不可?姑娘且听好了。”于是转身执斧斫树,高声唱道:“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这乃是诗经魏风中的一首,名为伐檀。这西牛贺洲本没有,还是黛玉第一次听樵夫唱山歌野调,觉得呕哑嘲哳,难以入耳,可惜了那把天生的好嗓子,于是挑了几首诗歌教他,虽与本地风俗迥异,却又很添了几分意趣。
黛玉随意挑了个干净的树桩坐下,一下子听得入了神。那歌声果然雄浑嘹亮,声震金石,响遏行云,再配上砍伐树木之声不绝于耳,那数百年前的诗中景象仿佛跃然现于眼前,令人顿生追古思今之情。
黛玉听得津津有味。樵夫唱完一节,便停了下来,稍稍歇气,向黛玉得意问道:“怎么样,我唱的可比那鸟儿叫的好听?”
黛玉忍俊不禁,偏不肯如他的愿,一本正经点评道:“头几句还好,仿佛有那么点意思,可是后面实在不像话。”说到这里,笑不可抑,道:“你唱得太高兴啦。这世上哪有人辛苦劳作所得被人抢走,还这般兴高采烈的啊?”
樵夫这才恍然,道:“我只是觉得唱起来朗朗上口,没想到里头还有这许多缘由。想是我西牛贺洲并没有这样的事,所以就显得不合时宜了。你这诗不好,不好,不该在这里唱。”
黛玉微撇嘴角,道:“你还挑得很呢!”又有些不服气,道:“且等着,我现在就想个既合你西牛贺洲人情,又能当下应景的给你瞧。”
樵夫咧嘴一笑,他本是宽和的性情,不过这时候两人都有闲暇,于是乐得斗嘴,故意道:“我看未必有。这砍柴伐木有什么好,几个人会去写它?就是真有人写了,多半也是讽和世情,这样一来又不合适了——我这里哪有南瞻部洲那样坏?”
黛玉原是饱读诗书,要找一首应景的诗句又有何难?只是她自来此地之后,从前许多事情便记不大清楚,常常越是回想就越是模模糊糊。平日里还不显,但这会儿她已想了一圈,竟然发现还真没有合适的,心中也是无可奈何。
可要就此认输却也是万万不能。她本就才情极高,自然有些文人的傲气,心想:“就算没有,我还不能自己做一个出来么?”心念微转,竟引得诗兴大发,瞬间已得了几句,当下喜不自禁,又怕被樵夫看出端倪,于是眼珠一转,嗔笑道:“你不要多话催我,我就要想到了。”
樵夫见她兀自低头沉吟,嘴里念念有词,心中一乐,也不管她,转头又砍起柴来。约莫过了一盏茶光景,忽听得一声笑,道:“有了,我想到了!”便见黛玉站起身来,得意欣喜之情几乎溢于言表。
她素来自矜,少有这般少年意气显露人前的时候。樵夫心下好笑,也不点破,索性停下休息,道:“那我倒要好好听一听。”
黛玉微笑道:“你听好了。”于是口诵一首《满庭芳》,乃是: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径秋高对月,槐松根、一觉天明。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
“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樵夫起先神色轻松,后来越听眼睛越亮,只觉得没有一句不是平日写照,没有一句不是切中心灵,连胸怀志向仿佛都与自己不谋而合,直听得如痴如醉。待到黛玉一首词诵完,心情激荡之下,忍不住放声大笑,一时赞不绝口,道:“妙!妙!妙!写这首词的人,真个是我的知己!”又追问道:“不知这写词人姓甚名谁,是南瞻部洲哪里人氏?他这样写,莫非也是个砍柴人么?”
黛玉作这首词时,灵感泉涌,虽不敢比曹子建七步成诗,却大有挥笔而就、酣畅淋漓的痛快,料想从前决计作不出来,本来颇为自得。此时见樵夫盛赞,又不由微觉赧然,等听到那一句“也是个砍柴人”的追问,实在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得前仰后合,好半晌才强行忍住,一本正经道:“这是我从前不知道在哪个古卷残篇里所见,又不是什么词作大家,能记个囫囵完整,已是庆幸,哪里会在意那么多?”
樵夫十分惋惜,道:“你不知道,我见这写词人道尽我胸中志向,却觉得他比那词作大家还来得厉害哩!”一时间欢欣喜悦,恨不得立时唱出来,抒解心中激动之情。只是他实在爱极这首词,以往的山野小调都觉得不堪匹配,于是又向黛玉请教。
黛玉笑道:“这有何难?这本来就是按照制式曲调填写而来,曲调名字就叫《满庭芳》。原本该由丝竹管弦一起奏来才好听,好在这首词本就写隐士逍遥自在之乐,单用琴来独奏也很合宜,你听个主调就好。”
说着从法宝囊里取出瑶琴,盘坐于树桩之上,将琴置于膝头,试抚琴弦。但听音节佳妙,清泠悦耳,被风吹送,于山林间回荡。幽壑中树叶涛涛作响,与琴声交奏,雅韵超逸,令人精神顿爽,心中烦累全消。
樵夫听到妙处,应和琴声唱将起来,堪堪唱到尾声,“铮”地一声,琴声戛然而止,原来是君弦断了,不由得连道可惜。
黛玉却是心中一动,猜是有人在旁偷听,疑心是求道人来了,想到祖师说此人与自己有缘,不由得起了好奇之心,面上却不动声色,将琴收起,扬声道:“哪位道友在侧,何妨出来一见?”
樵夫不免诧异,正要举目四顾,忽然眼前一花,一个黑影跳到了跟前,抬手连连作揖,叫道:“二位神仙,弟子有礼了!有礼了!”
作者有话要说:嗯,这首《满庭芳》自然是吴承恩写的,不过他在原著设定是祖师教樵夫唱的,那就可以演绎一下;再加上那个时候是没有宋词的,但黛玉显然会作诗词,那由她写来岂不是很合理?正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就当是林妹妹一时灵感迸发,得了这首词写了下来吧。一来是刚好贴合原文,二来也是作者我本人没那才情吟诗作词,只好借题发挥一下(笑)感谢在2023-12-21 12:00:05~2023-12-22 11:23: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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