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卿”说罢,领了黛玉出了此间殿门。一路上只见琼楼玉宇,绵延不尽,霭霭云气缭绕处,玉带虹桥隐现,琪花瑶草遍地,真是说不尽的仙家气象。黛玉却无心观景,一心回想刚才三人的言论。
“可卿”见她似有满腹心事,只以为她初来乍到又忘记前尘,心中戒惧,便柔声宽慰道:“妹妹可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情?不妨说出来,你我乃是多年姐妹,就是暂时不记得,也不必过于生分。”
黛玉感她一片好意,又观她待人极亲厚,略一踌躇,便试探道:“不瞒姐姐,我自从听说那个什么魔头,又对我有灌溉之恩,也不知为什么,心中一直记挂。敢问姐姐,这当中是否有什么可以说道的?”
“可卿”不料她有此一问,顿时有些犹豫,半晌才道:“这个……事关那魔头,眼下很不好提及。况且他虽然对你有些恩情,但你这番劫难也是全由他而来,大可不必太惦记这件事情。”
黛玉见她说得含糊,不禁愈发好奇,追问道:“是什么魔头这般厉害,竟连提也不能提么?”
“可卿”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不由得哑然失笑,道:“总之,是个能踢天弄井、闹得天地不宁的混世魔王,连仙子也对他讳莫如深,只说他虽则厉害,将来是福是祸却难料。更多的,我也是不知道了。”
黛玉微微失望,她生性谨慎自矜,不肯失礼于人前,方才追问已觉冲动,这时更不好多说;转念又想,就算旁人不说,自己早晚总能想起来,便也并不过于急切了。
两人正说话间,已到了一处宫室,“可卿”止步,对黛玉道:“这里是仙子养静之所。她主持幻境,久耗心神,近来多在修持静功,除非是关于我们历劫的事情,平时并不见人。我就送到这里,你只管进去便是。”见黛玉神色凝重,又笑着安慰道:“不要担心,仙子性情极温柔亲切,而且素日最爱你,见到你只有欢喜的。”
黛玉没办法,只好别了“可卿”,独自进入那宫室中,只见内里布置,比先前所见还要来得华美精致,入目所及皆是锦绣铺设,瑶琴洞箫,古画新诗,珍宝玉器,罗列满室,一座工笔彩绘的《百花争艳图》折屏隔出了内外间,屏风前设了一张条案,纸墨笔砚铺陈,香炉中青烟袅袅,也不知焚的什么香,清灵温雅,又有一丝说不出的芬芳甜蜜,令人不禁眼饧骨软。
黛玉惊疑不定,暗道:“这仙子居室,怎么是这样的布置?竟然比少女的闺阁还要多出几分凡念绮思。”毕竟不敢多看,只向屏风后敛衽行礼,请见警幻仙子。
这样静候数息,却不见动静,黛玉一怔,如此再请了两次,都无有得到回应。她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寻思着四下无人,又不知哪里去寻“可卿”亦或“晴雯”,终于是大着胆子,口中唤着“仙子”,一边绕过屏风,撩开水晶帘,向内室探去。
这里间却与外面是两个模样,看上去就是一间极精简洁净的静室,跟个雪洞一样,只有一张木榻,上面设着一张打坐用的蒲团;旁有一座木几,上面竖着一面光可鉴人的铜镜。余下便再没有其他物件。
黛玉没想到里头是这副景象,又见室内无人,顿觉诧异,心想:“仙子怎么不在?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正没个头绪,就见那面铜镜的镜面上竟然泛起一层乳白色光华,里面隐隐绰绰现出一些图像人影来。
黛玉吓了一跳,险些惊叫出声,随即想到这必定是仙家宝物,便定了定神,往镜中望去,先是看见山峦起伏,大开图画;江河滔滔,碎溅琼瑶;又有田间巷陌,鸡鸣狗吠;还有御街通衢,车马往来。
黛玉大吃一惊,心道:“这不是凡世的光景么?”又见镜中景象如在眼前,人物更是纤毫毕现,栩栩如生,不禁看得入迷,将那警幻仙子忘得一干二净,只不住的赞叹宝物神异,一边又惋惜竟不能瞧一瞧大观园。
刚刚生出这个念头,那镜中景致倏地变幻,现出正门五间,一色黛瓦粉墙,下面白石台矶,随势砌去,气象富丽又不落俗套,正是大观园正门。
黛玉蓦地红了眼眶,眼中微现泪意,出神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道:“也不知我去后,紫鹃等人如何?老太太如何?那……负心顽石又如何?”
原来她天生玲珑心窍,此时已微微察觉这宝镜通灵,好像能遂人心意,所以故意说出这样的话来。果然那镜中幻化几息,又现出修舍数楹,翠竹森森,一明两暗的三间房舍后面,种着一株老梨树兼着芭蕉,不是潇湘馆又是哪里?
黛玉心中一恸,银牙紧咬,强忍了眼泪继续看了下去,见自己做了北邙乡女之时,正是宝玉与宝钗成婚当夜,仍是禁不住一阵激愤。
她性情中本就有种孤傲决绝,因此明知宝玉是被众人弄神弄鬼成了事,依然不能回转,深恨自己错将全副心意托付,他却只将自己与旁人一般看待;便是他病中不能明白,明白之后却也只是空想流泪,又有何用处?往日千般好,事到临头却这样软弱,并不能言行如一,实在不是真正的知己;又想到自己枉有一腔真情,到头来仍不敌世俗礼教的重压,不过是一场空,又是何等寂寥难堪!
仅是如此也就罢了,还能自叹福薄命浅,可大观园一众姐妹竟然也转眼间风流云散,有的死,有的远嫁,还有的青春出家,更有甚者竟落入强盗之手,就连老太太,虽然生前显贵,死后也不得哀荣。
黛玉不禁悲怆难言,一时物伤其类感同身受,一时又想人生在世,真是苦恼伤心居多,无休无了,生不能由己,死也不能落个干净,怎么就这样艰难!
一时想得痴了,哀恸之意缠绵肺腑,黛玉便觉嗓子眼腥甜,隐隐又有咳血先兆。此乃沉疴,她竟不觉得异样,只感到喉间痒意愈盛,就想将一口血咳出,忽然听见宝玉对宝钗道:“……我们生来已陷溺在贪嗔痴爱中,犹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这般尘网。”
黛玉微微愣住,如遭当头棒喝,头脑中一片空白,茫茫然之中,又听宝玉对袭人道:“如今不再病的了,我已经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
黛玉闻言,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如梦初醒,这才想起自己早已超脱尘世,归了这太虚幻境之中,从此之后,便觉身轻体健、神完气足,再不受病痛侵袭,又怎么会突然想咳血?再一回味,只觉得当前身心舒泰,又哪里有吐血的症候?
这才醒悟先前“可卿”警示“晴雯”所言,当下真是冷汗涔涔,心里已有些明白了,若非她无意中被宝玉那两句话点醒,怕是会不知不觉间被镜中景象所迷,伤了神魂、乃至损了根基也不一定。
这时再看镜中宝玉,黛玉心中就不由得五味杂陈,既说不上是爱,也说不上是恨,只余一腔空茫惆怅难以述说。
到底有了方才经历,她不敢多想,稍稍一叹,便收敛心神,小心翼翼探看那宝镜,却见那镜面宝光与景象皆已散去,又恢复成原来模样。
黛玉也不敢轻触,隔着几步远将那宝镜端详了一番,发现背面铸有四字,其字体空灵好似悬针篆,古朴又仿佛隶书,略一辨认,乃是:“风月宝鉴。”
黛玉刚刚吃了教训,再品“风月”二字,便知并不单指男女之事,而是如荀子所言:“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不禁暗道了声“厉害”。
正所谓性生而静,感物而动则生情,情之动则有欲,然后蒙蔽善性,故而生恶。这风月宝鉴只怕是能勾情动性,诱人沉沦幻境、乃至欲念横生,极能败坏道行之物!
黛玉想通此节,才觉出几分后怕,心中又惊又疑,暗忖道:“仙子既然是养静,怎么又将这镜子置于静室,连打坐也不离身,万一有个功夫不到的时候,岂不是要走火入魔?”转念又想:“仙子如今不在,会不会也与这镜子有关呢?”
正颦眉思索,不妨镜面又亮了起来,里头照旧又现出人影,黛玉心中一凛,再不肯去观看,谁知里头竟有人嗔笑道:“你又发呆了!林妹妹请你呢!”随即是宝玉的声气,仿佛正在追赶,叫道:“好姐姐,等等我。”
黛玉心头微窒,忍不住闻声望去,只见那影像中宝玉竟不知何时也到了太虚幻境,正对着自己的本体绛珠草看得出神。
黛玉呆了一呆,继而心中大怒,以为是这镜子弄鬼,不愿再受它摆布,扭头就走。刚转了个身,就听见贾母在镜中笑道:“……正着急,只见孙行者驾着筋斗云来了,看见九个魂便要拿金箍棒打……”
黛玉微顿,想起这是昔年正月十五元宵家宴上、老太太给众人讲的笑话,只当是这镜子换了法子,又想以亲情为引,诱自己上钩,不禁微微冷笑,自言自语道:“等我见到仙子,定要将这镜中景象请教请教。”说罢,头也不回疾步向外间而去。
刚走到屏风边上,陡然感觉脑后一阵冷风袭来,脊背上毛发皆竖,猛地回头一看,只见一团白光由镜中浮起,在空中一个盘旋,便向自己飞射而来!
黛玉心头猛地一跳,身上吓出一层白毛汗,惊慌之下踉踉跄跄往外间退去,情急中不慎被裙脚绊住摔倒在地,恰好躲过了白光那一扑!
那白光扑了个空,只略缓了一缓,又如闪电一般冲了过来,眨眼已至跟前!黛玉眼睛一花,便被白光迎面罩住,但觉一阵奇寒透体,恍惚看见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站在面前,正低下头看来,黛玉不禁肝胆俱裂,猛地往后一缩,一下子撞上了身后案脚,顿觉后脑奇痛,两眼发黑,当即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