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暴雨过后,天气晴好。
院中海棠月季经不住摧折,落红一地。
青芦一早领人候在门外,她小心叩响了门,门内却无动静。
她舒了一口气,轻声道:“那便再等一会儿。”
自家君侯起床气忒大,若打扰了他的好梦,他一日都会闷闷不乐,他闷闷不乐,底下人便会提心吊胆。
青芦作为院中掌事的,肩负着一屋子仆从今日的欢愉,时常心有戚戚然。
换过几次热水,她又叩了叩门,屋中终于有了动静,紧接着脚步声响起,一下下,稳健而有律。
青芦松了口气,还好,君侯今日心情还不错。
待门开启,他洗脸漱口,青芦又给他簪发戴冠,几个侍女侍奉他穿衣穿履,各司其职,屋中一时静默无声。
霍去病低头瞅了青芦一眼,“东院收拾出一间屋子来。”
青芦心内震惊,答了声诺。
霍去病看着丫鬟们的表现,点头,倒是训练有素,青芦要是个男子,定能做个领军人物。
青芦可不知自家主子在想什么,看着他对自己点头怔愣了一下,低眉为他扣上玉带钩,挂上香囊玉佩,将他服侍完,便领着侍女们有序退出。
阿大飞奔入宅,寻水喝了一口,将调查到的东西递交上去。
陈海为人老实,性子随和,并无仇敌,但亦无友人。
阿大缓了口气,拍着胸口道:“这陈海是个哑巴。”
哑巴,被杀时便叫喊不出。
他弹了弹腰间青玉玉佩,“继续调查。”
说罢便出了门。
待他走远,阿大哀嚎一声。
“我可听得见。”他的声音自拐角处幽幽传来。
阿大立刻噤声。
在马厩牵了栖霞,打马赶往城外。
寻找平时占据那破屋的乞丐们,抛出几枚铜币,“昨日你们缘何不在那破屋中待着?”
暴雨倾盆,那破屋本该人满为患才是。
那乞丐接过铜币,一脸谄媚,“那破屋本是我们的地盘,不过昨日有个人给了我们钱,叫我们莫要待在那处。否则便杀了我们。”
他退了两步,睇着那乞丐,“可记得此人有何特征?”
那乞丐只顾朝他笑,露出一口黄牙,“小郎君哟,再往下打听,可就是另外的价钱。”
他又掏出几枚铜币丢过去。
乞丐喜笑颜开,将钱塞入破烂的鞋底,才道:“那个人蒙着面,看不清脸,瘦高个,同小郎君挺像。”
霍去病打马离去。
乞丐在后面喊道:“小郎君,还有甚差事都可来找我,我就在这一带。”
乞丐回头,见一白须老者立在后头,一手执一柄破羽扇,一手擒着个破招子,上边鬼画符似的。
白须老者看着那少年的背影,眼神晦暗。
乞丐咧开嘴嘿嘿一笑,道:“老者,你也要打听消息?”
白须老者摇了摇破羽扇,“可知何处可摆算卦摊?”
乞丐睨他一眼,他竟还是个方士,指了路,“您进了厨城门,一拐,便瞧见一老长的街道,东市长街。不过要仔细别被市管发觉,否则您这身子骨,怕是跑不快。”
老者爽朗一笑,“多谢。”
说罢便进了城门。
——
霍去病进廷尉时,张贺正倚着门吃胡饼,他被烫得直梭.哈气,瞧见霍去病,撕了一半胡饼丢过去。
两个眼下青黑的少年对视一眼,霍去病接过胡饼咬了一口,细嚼慢咽,道:“昨日先到案发现场的人在何处?”
张贺抬了抬下巴,“老花,带你的人过来。”
被唤老花的官吏见是冠军侯,立刻领着手下三人走了过来,“哎哟,哪阵风将您吹来了?”
霍去病将吃了一口的胡饼放回张贺手里,揩了揩嘴角,“你们几个昨日进入那案发现场时,可有闻到什么异味?”
老花回想了片刻,“当时血流了一地,除了血腥气,倒是没闻到别的味儿了。”
其中一个官吏开口,“我当时是有闻到一丝别的味儿,像是,”他回想了一会儿,“哦,就像刚酿好的酒香,很清甜,淡淡的。”
他点头,“多谢。”
几个人连连摆手,“君侯若有需要,尽管吩咐。”
张贺三两口将胡饼囫囵吞完,拎着他那半张胡饼道:“你还吃不吃了?”
霍去病摇头,“昨夜尸体查验有何发现?”
张贺暗诽他浪费,只得将胡饼吃完,边吃边道:“尸体体内有少量迷香,哦,对了,”他在衣裳上擦手,从怀里掏出个小盒打开,“在死者的后颈处发现的。细如发丝,但施针的人下手极准。”
“什么作用?”他接过盒子,看着内里那根毫针。
“我本以为是同那目击者身上的人是一样的毒针,但我问了懂行的,说是此针是为封住动脉,抑制流血。”
她真的在试图救陈海。
霍去病沉吟片刻,将盒子还给张贺,又往破屋去。
他看着破屋中的痕迹,殷陈明知救陈海会让自己陷入百口莫辩之地,却仍在试图救他。
她的指痕印在匕首上。
此局是个死局,若要破局,除非揪出设局之人。
他转头望向长安的巍峨轮廓,长安如一侧卧美人,怀中抱着三十万人。
在万人中寻出一个人,谈何容易?
那么,殷陈又当如何?
日入时,他往廷尉狱去,将殷陈提到审讯室。
殷陈急切问道:“郎君可查到线索了?”
霍去病坐在案前瞧着案件记录,也不说话,吊她胃口似的,许久才道:“你舅父义纵任定襄太守,你却为何不借他的力?”
殷陈踢踢脚边锁链,“我若要借舅父的力出狱,岂不是坐实了我杀人事实?”
霍去病扬起眉梢,显然不太信她的说辞,“未曾想殷姑子竟是如此在乎声誉的人。”
殷陈不置可否,目光掠过边上排列整齐的刑具,“郎君究竟要问甚?”
霍去病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义纵怎会让你一个年岁尚小的孤女前来长安寻人?而你身陷囹圄,他却毫无动作?”
殷陈用左手搓搓右手无名指,眼底晦暗,“郎君是在怀疑我入狱乃是自己设计?”
边上九枝青铜灯燃得正盛,灯油气息熏人,他双眸倒映着火光,异常明亮,“难道没这个可能么?”
“那郎君认为,我入狱目的为何?”
“那我们便来理理你此来长安的目的,你的目的明了,或许此案便明了了。”
殷陈嗤笑一声,歪着头道:“郎君既疑我,不若另寻高明?”
霍去病眉峰微聚,她揪住了他的弱点,他现在确实需要她,索性转了话头,“这两年间,为何你舅父不亲寻亲姊义妁?”
殷陈相绞的手指松开,露出一个灿烂笑容,“他从前便与我姨母势同水火,现在又忙于杀人,怕是顾不过来。”
殷陈知道霍去病的性子,他能同她斡旋良久,便说明他需要自己。
她不徐不疾走上前,在案前站定,倾身贴近霍去病,凝视他眸中的倒影,“郎君若要逼问我,可问不出什么了。”
霍去病点点案面,“你进入破屋时检查了周围?”
“自然。郎君难道不了解我?”她弯眸一笑。
“没有发觉屋中有任何异常吗?”霍去病步步紧逼。
殷陈依旧笑问:“郎君有何发现?”
“自投罗网的戏码,还要演多久?”他掏出一张沾了香灰的帕子丢过去。
殷陈接过那张帕子,眼眶微眯,哂笑道:“我偏要瞧瞧,设计此圈套之人是否能杀了我?”
“真是自信。”霍去病睨她一眼,看着她衣裳上刺眼的红。
殷陈继续贴近他,在旁人看来,二人似乎在交颈相缠。
她的影子覆在他脸上,声音轻飘飘的,传入他耳中,“郎君这样没耐心的人在与我兜圈子,我自然明白,郎君需要我,而且,只会要我。”
霍去病盯着少女脏污面颊,“是你杀了那人?”
“我为何杀他?他的作用不过是为了将我杀人罪名钉得更死些,郎君不是早就料到了吗?”
两人呼吸相闻,他嗅到少女身上淡淡的血腥味,掺杂了一丝清苦药香。
审讯室内,一时静默。
只有刻漏的水声,滴滴落入水中,似乎在敲击谁的心房。
霍去病忽然垂下眼帘,呼吸有些沉重。
殷陈看着少年耳际缓缓烧上红痕,倏忽退后,又确认一遍,“可郎君会救我的,不是吗?”
“下不为例。”
他的嗓音依旧如清泉击石,但带着一丝微哑,尾音不稳。
殷陈愉悦勾起嘴角,赌赢了。
“因时间紧迫,我暂时将你保出狱。但你过所还须扣留在廷尉府中,此案仍是无头案,在揪出凶手之前,你不可擅离长安。”
“多谢郎君搭救。”她懒懒朝少年揖了一礼。
霍去病看她被蚊子叮红的脸,摘下腰间新做的香囊递了过去。
殷陈接过香囊嗅了一下,“金银花、艾叶、紫苏、丁香、藿香、陈皮,配比不错。但牢房狱人多空旷,这香囊恐怕起不了什么作用,郎君可否让人给我换张草席?”
这要求并不难,霍去病颔首道:“行。”
殷陈谄媚一笑,“好郎君,狱中吃食太过难吃,明日接我出狱可否给我带些吃食?”
他亦弯唇一笑,道:“莫要得寸进尺。”
他亲自送她回牢中,昨日那对霍去病垂涎三尺的女囚挪到殷陈身边,“诶,你怎会识得这样俊俏英伟的郎君?”
“我曾与他有过交易。”
“什么交易?”那女囚一脸好奇问道。
夕阳透过石墙高处那扇窄窄的窗斜刺到殷陈脸上,她俏皮眨眨眼,“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