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回去的时候照例还是偷偷摸摸的,只是这回不够走运,刚到了慈宁宫附近,瑛宁就看到梁九功和苏麻喇姑分别领着太监和宫女在附近搜罗。
这下皇帝的神情就从乐在其中变成了真的紧张。
眼看着苏麻喇姑要过来了,皇帝紧紧拽着瑛宁在原地停了片刻,居然就要动身往隆宗门里头跑。
隆宗门里头还不是乾清宫,是保和殿,真真正正属于前朝,前头就是大臣们朝会的地界儿了!
瑛宁万万不敢冒这个险,皇帝如今可还没亲政呢,要是有人借着这个说皇帝坏话,再把她视为把皇帝带坏的罪魁祸首——钮祜禄家树大根深是没错,但政敌也不少,到时候闹起来皇帝哪儿能护得住她?
心一狠,她用力挣脱了皇帝的手,打算走出去认罪。
梁九功就是这个时候瞧见他们的,紧赶慢赶飞奔过来,气都没喘匀,也不敢说别的,对着瑛宁往东北边儿一指。
瑛宁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那是乾清宫的方向啊,怎么太皇太后难道要到皇帝的寝宫兴师问罪了?
这事儿这么严重?
直到皇帝沉下脸色道:“皇后。”
殊不知皇后亦是骑虎难下。
她年纪尚小无法承宠生育,却又必须早些稳固位置,嬷嬷们就另给她想出来一个法子,前明时候曾有皇后著书用以教导宫中后妃,而如今宫中的规矩都还没有确定下来,她也可以效仿前人,从辅佐内治开始做起,将宫中各处制度梳理抄写之后,再奉给太皇太后,表明自己愿做贤后,辅佐皇帝的心意。
这么做传出去是好名声,外头的大臣知道皇后贤德,对皇帝亲政也是有利无害的,她和皇帝之间想必也不会那么僵持了。
事情坏就坏在,她刚刚去找了太皇太后陈述自己的意思,就见乌云笑盈盈地过来,道:“方才听人说,瑛宁妹妹和皇上往武英殿去了?不知道那儿有什么好玩的,皇上竟也不带我和皇后姐姐同去?”
皇后听了,心中不由愤恨,她刚刚才和太皇太后说了要整顿宫中的规矩,乌云就紧赶慢赶跑来拆台。
若她此时一言不发,那方才所说的那些不都成了空话?太皇太后会如何看待他?一个阿谀奉承,黑白不分的皇后有什么资格做贤后?
可是若此时拿这件事为难瑛宁,那皇上岂不是也会在心里恨她是个背后告状的小人?
然而她现在必须要在自己的名声和皇帝之间选一个。
没有纠结太后,皇后就知道自己该选前者,太皇太后应该也希望她做一个能够及时规劝皇帝的皇后吧,而且,如果能拿曾跟她竞争后位,出身如此优越的钮祜禄氏来开刀,后来之人恐怕也不敢再跟她作对了。
她所制定的宫规,也不会再敢有人违背。
至于皇帝,他对瑛宁能有多少感情?只要把罪责都推到瑛宁一人身上,也不会坏了皇帝的名声,她这也是为了皇帝着想。
况且,就算她此时放过瑛宁,皇上难道会为了这点小事对她改观么?
如此想着,皇后起身一福,肃声开口。
皇帝回乾清宫读书的时辰断不能误,因此他只是匆匆安抚了瑛宁几句,告诉她自个儿读过书一定去慈宁宫看她,便跟着梁九功离开了。
瑛宁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但她明白,这个时候皇帝要是放下手头的事情陪她去了,本来不觉着有什么的太皇太后也一定会动怒。
闲暇时候做些喜欢的事情还远远称不上是玩物丧志,但扔下教书师傅跑来给她求情,才叫不务正业。
一路跟着苏麻喇姑到了慈宁宫,许是她神情过于严肃,苏麻喇姑还是没忍住提醒了她一句:“不用太紧张了。”
瑛宁福身谢过她的安抚,提着裙摆迈进了大门。
里头并不见太皇太后的身影,只有皇后正襟危坐,乌云一脸愧疚地坐在下首。
瑛宁心中了然,皇后等闲不会去储秀宫,必然是乌云发现了什么,特地来告诉皇后的。再一想,皇后这些日子命人四处搜集赞颂女子美德和宫中仪制的书籍,她这下当真是撞在了这个关口。
她敛去心底的那分深思,不再去想皇帝到底是故意为之还是别的什么。
皇后甚少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冷冷看着她道“嫔妃擅离后宫,踏足前庭,此乃一罪,明知皇上任意妄为,不合规矩,却不知劝阻,而是跟着胡闹,此乃一罪,本宫就命你在储秀宫闭门三月,抄书思过,钮祜禄氏,你觉得如何?”
瑛宁自是不能有异议的,皇后终归是皇后,要是当众顶撞她,那又是一桩罪名。
虽然心知肚明皇后此举有泄愤之意在,也只能默然。
皇后看着垂首跪在地上的瑛宁,心里说不出有多么痛快,但总觉着心底那块石头轻了几分,顿了片刻,她又道:“本宫今日会把旨意送去储秀宫的。”
此言一出,就是一直在旁边不说话的乌云也愣住了,皇后口头申斥一二虽然丢面子,但于高位嫔妃而言,日后没人敢提,就可以当做无事发生。
可一旦下了懿旨,那是要在宫中留存备份的,往后经手的人都能瞧见,没准宫外也会知道,钮祜禄家的姑娘走出去还怎么抬得了头?
皇后下手未免也太狠了。
瑛宁还未来得及开口,里面就有宫人掀帘出来,蹲身道:“太皇太后的意思,瑛格格在储秀宫闭门思过一月便是了,到底是小孩子不懂事儿,知道错了就是了。”
不让下懿旨也就罢了,偏偏把思过三月改为一月,太皇太后居然也护着瑛宁?
皇后片刻就想明白了,定是瑛宁这副不争不论,诚心认错的模样得了她老人家注意,既然她懂事,而皇上又渐渐年长,不喜欢一直有人约束着自己,与其非要重罚惹得皇上也不高兴,倒不如就这么过了。
至此,瑛宁本该被送回储秀宫不再出门的,然而太皇太后却让她留在慈宁宫抄书。
幸而不是当着太皇太后的面抄,瑛宁骨子里对这位历经三朝的老人仍有些畏惧,她的那些小心思定然逃不过太皇太后的眼,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瑛宁中间还在炕桌上用了顿午膳,神情急切地皇帝才姗姗来迟。
瑛宁起身行礼,被他亲自扶起来,声音很温和:“不用多礼。”
确认过她没被皇后欺负,皇帝才顺带着看了眼她抄好的文章,横平竖直,想了好一会儿,再好的评价是没有了,他默了片刻于是勉强夸道:“字写得还不错。”
瑛宁本就没怎么练习过,听罢只是嘴角一抿,余光看到里头隔断的屏风处有一道身影,垂眼催促道:“您快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吧。”
太皇太后正歪在窗边的炕上捧着书看,听到外间依稀传来说话人,看了眼嬷嬷问:“怎么样?可看到什么了没有?”
嬷嬷笑道:“都瞧见了,瑛格格是个好孩子,正和皇上一块儿说悄悄话呢,脸上也没什么埋怨的意思,可见是真的知道错了。”
话音刚落,皇帝就在屏风外头行礼道:“孙儿给皇玛嬷请安。”
太皇太后一挥手,声音里带着笑意:“快起来吧,今儿读书怎么样了?”
皇帝面上带着爽朗的笑,回道:“之前和瑛宁一块去武英殿逛了一圈,读书时竟觉得心境开阔,从前有许多不懂不通的也都明白了不少。”
太皇太后心里松了口气,皇帝和他上心的姑娘都是极明事理的,她还有什么可贪念的呢?
于是道:“好了,知道你总要松快松快的,过些日子去景山玩把瑛宁带上就是了,皇后要问起来,就说我让去的,皇帝能高兴最要紧。”
好容易回了储秀宫,嬷嬷和荔枝桂圆眼瞧着都松了口气,迫不及待地围上来,追着瑛宁问了半日,没发觉她有什么失意的神情,总算是放下心来。
瑛宁心情一放松,倚在榻上,盯着荔枝泛红的眼眶笑她:“还说我呢,你也是个不经事的,你家格格命大得很,瞧你都慌成什么样了?”
荔枝只低声道:“格格还说呢,今儿就不该叫翊坤宫的人进来,她一看到格格不在,就着急忙慌地找皇后去了,一准儿是她告了状。”
瑛宁只是笑,不给乌云一个机会去惹皇后,皇后又怎么能真的狠下心去对付乌云?
皇后在这宫里在乎的事情无非也就两件,一是后位,二是皇帝的态度。如今乌云生生毁了她和皇帝重归旧好的机会,皇后心底应当是恨的吧。
她不知道,乌云如此轻易打听到消息的时候,心里也曾有过这样的猜测,莫不是有人故意引她和皇后相争?
可这心思转瞬即逝,她总不能因为这么莫须有的猜测,就错过一个打击皇后的好时机。
坤宁宫。
嬷嬷面上带着谨慎,宽慰皇后道:“娘娘不必在意太皇太后的偏袒,只要她老人家心里知道皇后处事公正无私,皇上就是不悦,也不会说什么的。”
皇后看着镜中不过未及及笄的少女面容,惨然一笑,事到如今,她能走的路也只剩下一条了,做不了一个好妻子,只能做一个好皇后。
皇上心里如今是厌极了她吧。
在家时只觉着阿玛额娘举案齐眉,最恩爱不过的一对璧人了,如今轮到她,却落得一个这样的结果。
从前她勉强撑着告诉嬷嬷,不要皇上的情意也罢,等以后有了嫡子嫡女,离了皇上她照样可以做一个贤后,可难道她就一定要和皇上形同陌路吗?
她又对翊坤宫升起无尽的厌恶来,比之前对储秀宫的忌惮更甚,博尔济吉特氏看起来那么直爽大方,可她做出来的事情真是恶毒极了!
她似乎在这时候才如梦初醒,甚至有些想不通自己先前那么提防钮祜禄氏是为了什么,分明眼前这个博尔济吉特氏才是更不安分的。
而且,她年岁还比自己稍大,若让她抢先诞下了皇上的长子......
皇后攥紧了手心,忍不住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得里头那个熟悉的人影愈发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