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姜汤

第六章

乌云仍旧不依不饶,把她揽在怀里摇晃着,讨好道:“好瑛宁,你就帮了我这一次吧,以后我得了什么好东西一定马上来给你,过了年,我请你去景山上吃烤肉怎么样?我阿布说我烤的肉极好吃的!到时候我去跟皇上要侍卫,你不是一直想见哥哥吗,我把他要过来陪着咱们去!”

瑛宁有些心动,犹豫了片刻,似乎是要答应的样子,眼见乌云嘴角即将绽开一抹笑容,她吞吞吐吐道:“可是,就算我答应你,皇上也不见得能瞧得上我身边的宫女啊......”

乌云正要反驳,便听她认真道:“乌云姐姐,京城和科尔沁不一样的,这儿无论男子还是女子,对待情爱都很含蓄,你这么把马佳氏直直摆在皇上跟前,好看是好看了,可皇上眼光高,未必能看得上一个空有美貌的木头美人儿。”

看乌云不大信的模样,瑛宁提议道:“不信明儿你留心看着,皇上跟咱们说话的时候,根本不会注意咱们身边的宫女儿是何模样,若有出挑的要在咱们跟前主动侍奉,皇上见了,也只会斥责不知礼数。”

桂圆此时上前来奉茶,也帮腔道:“格格说的就是这个理儿,这是皇上给各位主儿的体面,主子跟前,哪有我们做奴才的说话的份儿呢。”

乌云若有所思,片刻后忽而看着瑛宁笑了:“那我明儿试一试,不过年后我还照样带你去景山烤肉,我说过的话从来不会收回的!”

她虽穿着满人衣衫,梳了盘辫发式,身处在这逼仄森然的宫廷之中,可那一颦一笑之间,却尽显草原儿女的爽朗畅快。

十二月十九这天,皇帝在乾清宫写“福”字,预备往各家王公大臣们府里赐,皇后却突然派了人来传,说大家一块儿在坤宁宫等等,请皇上给她们写完福字,再一块儿去看戏。

瑛宁才起了不多时,荔枝一边替她擦脸,一边说:“年节该穿得喜庆些,您今儿穿那身大红的衣裳吧,再配上那套点翠玉兔的簪子极好。”

按着她们的意思收拾完,瑛宁往镜子里一瞧,自己大红袍子外罩着绿色织金锦缎的坎肩儿,头上一套颇有童趣的簪钗,那一只只白玉雕出来的兔子活灵活现,中间还镶着色泽通透的粉碧玺,底下雪白团子一样的脸颊,要是再给额上点个红点儿,活脱脱就是年画里走出来的娃娃。

桂圆捂着嘴笑,可是也没说要改,拿起狐狸毛的斗篷往她肩上一披,系好后催促着道:“格格,咱们该走了。”

外头正呼呼下着鹅毛一样的雪花,洒扫的宫人们几乎一刻不停地扫地,冻得双颊苍白,荔枝瞧着也很是不忍。

瑛宁看在眼里,悄声叫来荔枝问:“你们那祛寒的姜汤如今还喝着吧?”

荔枝眉睫上落了雪花,闻言应声道:“格格心善,咱们宫里是有的,只是再外头的人,咱们总不好越过皇后主子施恩。”

瑛宁点点头,自个儿宫里的人当然要恩威并施地笼络着,这些外头洒扫的宫人没那个价值,且满宫里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人,皇后当然不会花心思和银子在这上头。

但满宫里除了皇后,谁也没有资格博这个贤名儿。真指出来了,岂不是在指责皇后做事不妥当?

也许旁人根本不会想这么多,但皇后是一定会的。

抬暖轿的人比往常更谨慎了,从大成右门一拐,前头就出现了乌云的暖轿,也是慢慢地走着,幸而坤宁宫离得近,不多时也就到了。

瑛宁下了暖轿,和乌云面对面行过礼,并肩走着。

她看了看抬轿子的太监几乎要冻青了的手,有些不忍地对乌云说:“也是可怜他们了,一路上走过来,不光是抬轿子的,还有那些洒扫的宫女太监们,冻得直发抖呢。”

乌云笑了笑,故意道:“那咱两凑些银子给茶房,每日给她们熬姜汤喝?”

瑛宁不好意思地笑着,知道她也闻到了。

储秀宫的茶房每天熬姜汤,院子里都是生姜味道,只不过那是瑛宁从医书上看来的方子,红糖加了桑葚,酸枣仁,甘草之类的东西,熬着没那么多生姜的辛辣味儿,反而有些甘甜。

“乌云姐姐要是也想喝,回头我叫人抄了方子给你,就别取笑我了。”

乌云欣然应下:“好呀,不过我也不是取笑,是敬佩你,像我,我就没想这么多,直接使了银子给茶房,叫他们每日熬好了送过来。”

话毕又问:“你熬出来的汤也怪好闻的,有没有给皇上送去啊?”

瑛宁摇头,有点为难的样子:“没呢,都是我从书上随意抄下来的方子,定然没有御茶房的师傅做得好,还是不送了。”

她没告诉乌云,皇帝去她那儿用膳的时候尝过,直叹说好喝又解乏,要了方子回去煮,却怎么都没有那个味道,索性就弃了。

只是到储秀宫的次数比从前多了些。

但是皇帝一向不怎么表现对谁的偏爱,因此瞧着储秀宫也并不显眼。

皇帝喝的那当然是加了稀释过的灵泉水的,三五月才得那么一滴,先前第一滴没用完,第二滴被瑛宁用了好几大瓮的水稀释下来,平日里吃茶都用这个,身边宫人们用的则是用稀释过的水再加了水,效果聊胜于无,但是冬日里没一个生病的。

乌云则心里觉得她聪明却不懂得笼络人,转念一想,她现在的年纪,就算笼络了皇帝又能如何呢?

这么小的年纪,皇帝只怕只把她当妹妹看。

进了坤宁宫,皇帝还没到,皇后身边则跟上了两个新的嬷嬷,听说是皇帝专从太皇太后身边要过来的。

皇后笑容很淡,几日不见,她却仿佛受了高人指点一般,通身透着一股子沉静的气息。

这两个嬷嬷不愧是太皇太后身边出来的,短时间就把皇后身上那股子焦躁劲儿磨没了,瑛宁霎时歇了在这儿挑拨皇后和乌云的心思。

好容易来了个转移皇后视线的人,她这会可不想再跟皇后对上,她的年纪真的是太小了。现在皇后堤防她是因为中宫无子,但过一两年皇后有了孩子,位置就要稳多了。

而瑛宁,宫里没了一个年幼的钮祜禄氏不算什么,小孩子多容易夭折啊,阿玛难道真能为了她什么都不顾?那不能,总要再叫一个进来补上的。

见她们说说笑笑着进来,皇后抬手叫她们免礼,而后温声问:“你们路上碰着什么了,这么高兴?”

乌云摇头说没什么,按着往日皇后的性子,嘴边的笑就该淡下来了,然而此时却是纹丝未动,很有些中宫皇后的威势,道:“乌云妹妹这一身衣裳真好看,不知道是谁的手艺,改日也叫了来给我做一身儿。”

乌云虽然有野心,却不是那没脑子的,不会当众给皇后没脸,落下话柄,但也没有恭恭敬敬的,懒懒道:“是太后那儿的一个嬷嬷,针线活做得极好。”

又碰了个钉子,皇后没有不悦,只是笑着点头:“原是皇额娘身边的,怪道这么好的手艺。”

是没有从前的敏感了,但瞧着却有些木讷,瑛宁心道这嬷嬷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能把皇后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嬷嬷们就算是从太皇太后那儿出来,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皇后做什么,她们被派给了皇后,以后的前程就都指望着皇后了,因此两个人一商量,决定也不说什么惹人厌,直接带着皇后往寿安宫北边儿的三个小院里观望了片刻。

回来时,皇后往暖轿里一钻,抱着手炉瑟瑟发抖,嘴唇子都是白的。

那是先帝爷太妃的居所,宫人们私下里叫它“寡妇院”,每个院落只有后妃宫殿的一半那么大,住了先帝爷的五位福晋,还有三四个没名没分的庶福晋,六七个格格,其中不乏生育了子嗣的嫔妃,更有郡王之女,唯一的一个汉妃曾是五福晋之首,先帝亲赐冠服准许用汉式,可见荣宠。

但如今都住在那样偏僻荒芜的院子里,二三十岁的年纪,下半辈子就被圈在那些院落里灰蒙蒙地度过,看不到一丁点儿指望。

嬷嬷还私下给她讲了先帝废后博尔济吉特氏,她是被先帝以“不贤”之名废除的。

听到这两个字,皇后简直觉得是有人给自己脸上甩了两个重重的巴掌,她本就不是什么恶毒之人,心性也并非多么脆弱,只是从前骤然做了皇后,又是少年夫妻,心里多少对往后的日子有了太大的期待。

当这种期待被现实打破,她发觉自己这皇后之位并不稳当,前有狼后有虎时,就更加慌了神。

然而从寿安宫回来的路上,这样大的刺激反而叫她想通了,她不必再去奢求皇帝能对她有多么深的心思,她只要做个贤后,再过两年顺顺当当生下皇帝的嫡子,皇帝就不会再有理由废了她。

她决不能让自己落到在寡妇院里苟且偷生的地步。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为重要了。

皇帝还没有来,乌云闲了一阵子,和皇后也并没什么话可说,干脆叫人拿了一副叶子牌进来,三个人霎时都松了口气,从这不尴不尬的氛围里解脱出来,似模似样的玩了一阵子。

只听外间的人通报说皇帝来了,才又起身行礼。

皇帝穿了一身绛江绸狐膁袍,外头是落了雪的明黄的端罩,整个人精神奕奕。

皇后上前亲手给他解了外头的大衣裳,很体贴的模样,乌云这个时候自然也不会自讨没趣的跟她抢,她还是很懂分寸的。

皇帝任由她服侍,过后端起小碗里的奶茶一饮而尽,眼神挪到瑛宁身上时停了下来,走过来捏了捏瑛宁的脸,身上还带着没有散尽的寒气,手也冰凉,他故意捏着不放,笑着说:“今儿穿得这么热闹,倒像是年画儿里头的娃娃钻出来了一样。”

瑛宁“嘶”了一声,皱眉要躲,不料他是用了些劲儿的,好容易挣脱出来,脸上已经红了半边,她捂着脸躲在了乌云身后。

乌云很为她感到不平,伸开双臂拦住皇帝,嗔笑着埋怨道:“皇上快别闹瑛宁妹妹了,一身寒气也不怕过了人,我瞧瞧,她脸都被您捏红了。瑛宁,快,捏回去!”

她说着回头笑着把瑛宁扯到身前,还把自己怀里的手炉顺手塞给皇帝,“快暖一暖手吧。”

皇帝今儿心情很不错,大笑着接过手炉,片刻又有些担心,弯腰凑过来看瑛宁:“你脸也太嫩了,不会真捏坏了吧?”

皇后也很及时地从宫女手里接过药膏,用玉簪挑了亲自给她涂,药是已经在炉子上温过的,涂在脸上融融的暖意。

眼下这幅情景简直是出奇地和谐。

要不是皇帝话家常似的问,她们方才都做了什么,然后乌云邀功说:“我们方才打了叶子牌,我还赢了皇后和瑛宁好些银子呢,皇上替我想一想,这银子要不就交到茶房去,叫他们多熬些姜汤给洒扫的宫人。平常没注意,今儿一路过来瞧着都怪可怜的。”

又对瑛宁眨眨眼,把她也牵扯了进去说:“瑛宁妹妹那儿有个好方子,也可以一并拿出来用的,她宫里的人这么些日子都没着凉病了的,可见有用。”

皇后给她涂药的手当即就顿了一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