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储秀宫的后殿已经大致收拾出来，人手太少，她的东西也不多，只将就着用了内务府暂时送来的一些摆设，用来分隔东西明间的花梨木雕玉兰纹隔扇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老物件儿，擦一擦勉强还能入眼。
皇帝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屋里的摆设零零落落，多宝格上仅有那么两个成对儿的花瓶，且先不论模样品质，其中还有一个瓶口处还有豁。
“明儿朕叫人给你这送些东西来。”皇帝收回目光，又带了点狐疑地看着瑛宁：“可别是为了跟朕要好东西，才把你这儿布置得这么寒酸。”
瑛宁：“您忘了，我三个月前进宫来时就住这儿，什么都没带呢，身边就两个丫头一个嬷嬷，身上拢共几只镯子，一点子簪钗。”
当时皇玛嬷其实就没打算立钮祜禄氏为后，因此，可以说是他们忽悠着遏必隆把宝贝女儿送进宫来的。
兵荒马乱的一着急，就什么也没叫人带。
皇帝有些讪讪的，垂目捧起茶碗饮了一口，才道：“明儿我叫人给你拿本册子来，想要什么自个儿挑吧。”
瑛宁心一动，说：“要么我去您那儿吧，我哥哥在您身边好几日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她又补充道：“我哥哥年龄虽然大，但脑子不好使，您总得让我瞧瞧他有没有受欺负。”
皇帝不由想到自己身边几个鼻青脸肿了好几日的侍卫，他身边的侍卫大多是都是勋贵子弟任职，哪个细论起来父辈祖辈都少不了世袭的爵位，为人嘛，自然也比旁处的骄纵些。
私下口角争执乃至动辄武斗，都是常事。
塞林傻归傻，但不蠢，但凡觉着谁说话让他不舒服了，上去就是一拳，如此几日下来，倒也没人再敢寻他麻烦了。
不过倒也有人愈战愈勇的，打了几回反而对塞林心服口服，认真请教起来。
如此下来，倒是他身边的人厉害了，这也是一桩好事。
皇帝摇摇头，没同意：“乾清宫哪儿是你能随意踏足的地方。”
不能见哥哥，派人回去拿她的东西呢，总得有个名头，现如今只有一道封妃口谕，自然是不成的。
瑛宁闷声道：“您上回说要给我金镯子金首饰，是不是也忘到脑后去了？”
皇帝挥手，把梁九功叫进来，当着她的面儿吩咐道：“明儿再给储秀宫抬一箱子金首饰来。”
瑛宁孩子气地跟着叮嘱：“要大箱子的。”
皇帝无奈，倒也依了她，心里偷偷松了口气。
倒是个知足的，也罢，往后好生补偿她就是了。
内务府倒是人精儿，第二日就把该送来的都送来了，还贡献了不少太监过来打扫院落，言语间还透露出前头翊坤宫也要修葺起来的意思。
瑛宁在心里算算时间，是了，将来要被追封慧妃的博尔济吉特氏，应当也快来了。
这博尔济吉特氏和如今的太后算是姑表亲，这么算下来，倒是皇帝的姑姑了，不过皇家一向不会计较这些，瑛宁的祖母不知道是是祖父的第几任继妻，总之前头还有一任也是和硕公主，按辈分算是祖母的姑姑。
果不其然，十月底去给太皇太后请安的时候，太皇太后身边多了个高挑健硕的蒙古女孩儿，容貌平平，她如今十四岁。
皇帝的长子是康熙六年时，马佳氏所出的承瑞，想来皇帝能人事的年纪是很早的。
博尔济吉特氏这个年纪入宫，过两年没准能为皇帝生下一儿半女。
长子出生，就代表着皇帝已经是个大人了，那么离亲政的时日也不远了，故而这个长子于皇帝而言，还是很重要的。
瑛宁发现，皇后此时面色不如从前放松，想来她也是想到了这个。
不过这跟她没什么关系，等到她能生育那时候，起码也得是六七年之后了。
瑛宁对此没有太大的遗憾，那后世之人的记忆告诉她，女子过早生育对母体和孩子都不好，轻则幼子早夭，重则一尸两命。
尤其是近亲通婚，多半难得子嗣，她两个不是同母所生的妹妹都只得了一个儿子，至于后来的两个佟妃只有一个女儿，亦是早夭。
论起来，自己的阿玛和额娘都是和皇帝有血缘关系的。
还是自己活着最重要。
博尔济吉特氏像极了早年间先帝后宫的蒙古女子，灼灼目光之中闪耀着的，正是对于皇后之位的觊觎。
太皇太后和太后自是不会阻拦，科尔沁要是能再出一个皇后，那对于她们是有利的。
皇后到底年幼，眼瞧着就有些慌乱了。
乾清宫。
皇帝沉思着问梁九功：“你这几日都盯着储秀宫？”
梁九功躬身道：“奴才都差人盯着了，瑛格格并没有向宫外传什么消息。倒是索大人，似乎病得又重了些。”
皇帝冷笑连连，“皇后既已嫁做人妇，还巴巴的把从朕这儿得来的消息往娘家送，倒是朕和皇玛嬷一心只顾着提防的钮祜禄氏毫无动作，可见我们都看错了人！”
这话梁九功并不敢搭，半晌只听皇帝沉声吩咐道：“皇后身边的那些老嬷嬷最是可恶，好好一个人交到她们手里，如今也转了性儿了，去告诉皇后，让她们归家去吧，皇玛嬷身边有不少宫里的嬷嬷，帮着皇后做事也是一样的。”
消息传到坤宁宫，皇后当即慌了神，拉着嬷嬷的手不肯再放：“皇上为什么忽然要赶嬷嬷们走，本宫要见皇上！”
来的太监此时却并不肯听她的话，一挥手，便有宫人上前来将皇后拉开，只道：“皇上说您身边的嬷嬷们到底是从您家里出来的，一把年纪了还要和子孙分离，实在不忍，特地下了恩旨允她们出宫，娘娘怎么不感念皇上的恩典呢？”
皇后听到“从家里出来的”这几个字就知道不妙，不由怔怔落下泪来，皇上难道是知道她给家里传信了么？
可她分明也没说过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想趁着这时候皇上无人可用，请家里的父兄们多在皇上跟前露个脸，如此等到将来玛法不在了，赫舍里一族也不至于一落千丈。
难道这也有错？
她一直依赖身边两个嬷嬷出主意，从家里来带的四个侍女年纪尚小，内务府派来的更加不亲密，此时竟也没了人可以商讨往后该如何行事，不由得心中惶惶。
一夜未得好眠，第二日起来，皇后看着敬重稍显憔悴的自己，一阵黯然，只得上过妆粉才启程去慈宁宫请安。
一进门，便见太后正和乌云格格凑在一块儿看着什么，边笑边说着话，这般的亲密又让皇后不由得心中一跳。
她日日请安，太后都未曾对她如此亲昵。
这乌云虽是太后的表亲，可她们这才见了几回？
太后笑着叫她起身，乌云也过来给她请安，正巧露出她们方才围着的，竟是先前瑛宁送过来的几支桂花，那花朵颜色鲜嫩，如同刚从树上折下来的一般。
皇后亲自扶起乌云，笑道：“瑛宁又送了桂花来么？瞧着真好看，难为她想着皇玛嬷和皇额娘。”
太后正要说话，乌云拉着皇后轻盈转身朝太后跑去，行动间露出一种女儿家特有的娇俏，为她的容色也增了几分光彩，道：“太后娘娘，我说的没错儿吧，连皇后主子瞧了都以为是才摘下来的呢！”
皇后一听这话，错愕道：“难道这是先前瑛宁送来的那两支？”
太后看着那两支桂花，露出奇异的神色道：“是呢，皇后你道怪不怪，这样的花儿这么久都像新折下来的，可见皇额娘这里侍弄花草的人得力。”
皇后勉强一笑，“皇额娘若是想知道，召来那宫人问问便是了，若真有什么好法子，不妨告诉儿媳，也养这么好的花儿出来供大家玩乐。”
乌云笑看她一眼，直爽道：“要我说呀，这事儿该问问瑛宁妹妹，没准儿是她那儿的桂花树好呢！”
瑛宁进门时便听到了“桂花树”一词，心知她们已然发现那桂花枝的不同，却只佯作不知地行礼。
乌云果然是个忍不住的性子，上前来热切地拉着她的手，问：“正是要问妹妹这桂花枝是怎么折的，养在花瓶里也有些时日了，还是如新鲜的一般，闻着也香，妹妹能送我一支吗？”
瑛宁亦是一脸诧异，上前看了，惊讶道：“这我可不知道了，我那里的桂花树也不过是最普通的，乌云姐姐和皇后要是喜欢，我回去便多折些送与大家。”
乌云对着皇后忽而一笑，这笑里不掺杂别的什么东西，但就是让皇后莫名心中一跳。
她道：“那就是太皇太后这屋子好了，连这花儿一进来，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乌云似有深意地看着皇后问：“皇后娘娘说，太皇太后这儿的花儿会不会偷偷传话给瑛宁妹妹院里的树，说这慈宁宫呀，是福地，合该连那树一起搬了来，四季常青，鲜花不落，才是极好的兆头呢！”
皇后嘴唇哆嗦着，她知道乌云指的是什么事情了，可是这样的事儿，关乎她颜面的事儿，皇上难道还说给了旁人听？
皇后没来得及说话，就听乌云笑着问瑛宁：“就是不知道瑛宁妹妹舍不舍得这棵树？”
瑛宁见皇后面色苍白，心里不由得感叹这蒙古女子就是不同，这样直爽毒辣的话语，一般人还真是经受不起。
她笑了笑：“一棵树罢了，太皇太后要是喜欢，我亲自搬了来，只是不知道我那空着的院子里，再种些什么好呢？”
乌云笑嘻嘻地挽住她的手，给她出主意道：“依我看，不如种一颗大红酸枝，将来长大了，留给瑛宁妹妹的小阿哥和小公主打家具用。”
瑛宁和她对视着一笑，余光却忍不住看着有些沉默的皇后。
太后依然捧着那桂花爱不释手，仿若没有听到暗地里的这番交锋。
皇后实在是还有得磨炼呢。
其实要她说，皇后根本不必这么跟她们争个长短，她也可以不必打理瑛宁和乌云，各处事务上都不要亏待就是了，她是皇后，就算对她们不冷不热的又能怎么样呢？
现在最要紧的是和皇帝培养感情，趁着皇帝身边还没有那么多莺莺燕燕的，年纪又小，多在一块儿待着就能培养好默契。
不过，皇后紧赶着把消息往宫外传，这不就是明摆着跟皇帝作对吗？
就是民间，大家也不喜欢娶进来的媳妇儿拿着自家的东西贴补娘家。
宫里的日子有了乌云，倒是热闹不少，转眼到了年底，十二月十七，是皇后的千秋，按例直隶各省官员应该给皇后进笺文，皇帝却以先帝爷时没有举行过为由，免了这一项。
乌云来找她时显而易见的高兴，宫里如今皇帝的嫔妃就她们三人，皇后是她的敌人，那么年纪最小，身份敏感的瑛宁就理所当然成了她的“盟友”。
在做皇后这一点上，乌云瞧着比皇后心胸宽大了些，她并不在意皇帝喜欢谁，也不在意皇帝今儿对谁有了优待，甚至太皇太后露出要给皇帝选贴身宫女的意思时，她还兴冲冲满宫里挑拣漂亮的姑娘。
皇帝虽然还是个男孩儿，但也喜欢美丽的女子，听过这件事以后，倒是对这个蒙古姑娘有了些许的好感。
“瑛宁妹妹，你猜怎么着，我今儿在坤宁宫见了一个生得极好的宫女。”乌云针对皇后的意图极为明显，她盈盈笑着说：“姓马佳氏，跟我同岁，脸圆圆的，却不显得憨态，眼睛里好像有一汪水，瞧了就再也忘不掉。”
瑛宁想了想，道：“可是皇上现在年纪还小，而且，皇后是索大人的孙女儿，他不会让皇后太难堪的。”
乌云一副早有了主意的样子，握住她的手道：“我身边的宫女位置都已经满了，不如你向皇上把她要到身边？你年纪还小，这个宫女以后到了皇上身边，皇上见了她，就会想起你的！”
瑛宁不意她还有这样的心计，从皇后那儿要了宫女再送给皇帝，这岂止是会得罪皇后，简直是狠狠地甩了皇后一巴掌，断了她和皇后和好的路——虽说她本就不打算对皇后曲意逢迎，可也没想过要这么得罪皇后。
况且这么做，别人会怎么看她，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要送宫女去笼络皇帝的心了？
且皇帝只怕是也不喜欢瞧见这些妃嫔们争风吃醋，还牵扯上了无辜宫人。
瑛宁苦恼道：“可是我身边的人要留给家里的几个侍女，她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进来，我不能叫别人顶了她们的缺呀。”
既然乌云把她当孩子哄骗，她也就乐得装个孩子，提议道：“乌云姐姐为什么不告诉太皇太后呢？太皇太后不是正在给皇上预备宫女吗？”
谁知提起这个，乌云一脸想不通：“太皇太后选了好多人，个个都相貌平凡，她说现在还不能给皇上挑好看的，怕让皇上沉溺美色。”
可是不挑好看的宫女，那皇上以后岂不是只会去皇后那儿了？
皇后要是生了嫡子，她就真的机会渺茫了。
乌云很有自知之明，自己的容貌在科尔沁算是不错的，但到了京城却根本不显眼，皇后容貌清秀，这个瑛宁瞧着有点灵气，但是年纪太小，根本不必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