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弘德殿出来,迎面看到冉冉升起的朝阳之时,瑛宁感到的不是害怕,而是一种隐隐的兴奋感。
回去的路上,她假装没看到荔枝和奶嬷嬷欲言又止的模样,许多事情一时间还和她们难以解释,况且,她自己一时也没有决断。
她只是模糊的感觉到,阿玛的选择固然没有错,但既然知道日后得胜的是皇帝,她就不得不做些什么来保全自己——她既然入了宫,就必须站在皇帝这一边了。
回到储秀宫,荔枝服侍着她换了轻便的鹅黄江绸便袍,又靠在炕边替她揉了脚,放在已经用汤婆子烘暖了的被褥里温着。
留在储秀宫的桂圆早捧来了毛巾把子,心疼地看着她微肿的眼睛,一边替她擦脸一边说:“一会儿格格用完膳食吃些橘子吧,前头送来好些,红澄澄的,我瞧着都很好呢,一看就甜,不比咱们从前在家吃得差。”
荔枝拿眼神示意她,不要在格格跟前提皇后,没瞧见格格正伤心吗?
桂圆看见了,想了想仍道:“是洞庭的贡橘,坤宁宫派人送来的,还荐了几个厨子,有个苏州的厨子,做樱桃肉极好的,格格想尝尝吗?”
桂圆并没指望着格格会答应,落选皇后,被太皇太后避而不见,这纵然是让人伤心的事情,可是格格这么整日僵持着不肯认也不是法子,前头坤宁宫送了东西来,好歹也要去磕头谢恩呐。
要不然传出去的话一准儿变成,皇后大度体谅格格,格格却不知礼数,太皇太后生了气,才不见格格。
传闲话的人可不管格格受没受委屈,他们只想看嫔妃和皇后不和,最好再当庭争吵打闹起来,那样才叫热闹。
瑛宁擦过脸,半躺着用了一盏热热的牛乳,闻言点头,“橘子拿来吧,咱们一块儿吃了,省得放坏了,用过早膳去给主子娘娘谢恩。”
荔枝睁大了双眼,桂圆也是一愣,喜意里带着几分不忍道:“那奴才去叫人传膳,再另外叫人带一碟子粉粉糯糯的桂花栗子糕来怎么样?”
瑛宁还真的有点想吃,她是六月入宫,那时候还是天天要吃冰碗消暑的日子,后来太皇太后选了赫舍里氏做中宫,她就再没什么心思琢磨吃的了,不想日子一晃而过,现在竟已经是九月了。
从前是心里憋着事儿,现在嘛,倒有些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意思了,发现自己眼前只有一条路可走的时候,她也有了背水一战的勇气。
瑛宁这么想着,忽而心念一动,她自己都来不及反应,就已经从旁边的小抽屉里取出来一个拇指肚儿那么大的青色瓷瓶,一滴晶莹水珠凭空出现,很快落了进去。
那抹后世而来的灵魂记忆中,此物名为“灵泉”,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用,而她目前得到的是灵泉的残破版,三五月可得一滴,虽不能起死回生,却也可以强身健体,滋补容颜。
世家竟有此等奇物?
瑛宁半信半疑地把瓷瓶贴身收好,等日后找个机会一试便知。
坤宁是皇后寝宫,位于乾清,交泰两宫之后,面阔连廊足足有九间,黄琉璃瓦的重檐庑殿顶连绵不绝,显出极为磅礴宏大的气势。
瑛宁不好差人去坤宁宫打听消息,是估摸着皇帝去那用完膳之后走了,她才出发。
然而一进增瑞门,打头的两列太监和皇帝辇驾还是直直撞进她眼里,昭示着皇帝这会儿还在坤宁宫。
到了这儿,退是没法退了,瑛宁上前,自有桂圆对守门的宫人开口道:“储秀宫的瑛格格来给主子娘娘请安,还请通报一声。”
那宫人用一种瑛宁这几月来司空见惯的目光打量着她,然后笑着婉拒,说:“瑛格格请见谅,主子爷这会儿在里头呢,奴才们怕是不好进去打扰。”
这话说得,好像主子爷和皇后在里头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呢。
桂圆在心里这般说,面上没有露出分毫,她自然知道坤宁宫的人这是在炫耀,怕格格一时受不了这个屈,桂圆忙上前道:“格格,那咱们先在外候着吧。”
瑛宁点头,没有丝毫被冒犯了的不悦,浅笑着说:“确实不好扰了主子爷和主子娘娘,我就先在此等候吧。”
心里却有些感慨,三个月前入宫的时候情形还不是这样,那时候大家都觉着她能做皇后,宫女们巴结她多些,太皇太后也对她极好,对比着赫舍里氏倒有些冷落了。
如今是一切都颠倒过来了。
只是那时候和现在不同,现在还没到皇后撒气的时候呢。
站了约有小半刻钟吧,东暖阁的大门缓缓打开,皇帝大约是被阳光刺了眼,眯着打量了台阶下的她片刻,辨认出来是她后神色不见变化,只是淡淡地道:“你怎么在这儿?”
站在身后的皇后还是孩子模样,她今年十二岁,眉眼秀丽,隐约有长开的样子了。头上盘着发髻,缀着金镶珠宝的花朵,身上是和皇帝一个颜色的便袍,外罩开裾长袍,这一身很素雅,显得稳重,反而压得她面容稚嫩了许多。
瑛宁依礼请安,抬眼时没有错过皇后那一瞬间的自得,她轻声回答皇帝的话:“主子娘娘特地给奴才送了贡橘,还荐了一个很不错的厨子,特来给娘娘谢恩。”
皇后这才意识到皇帝还在场似的,忙过来挽住瑛宁的臂膀,笑着说:“这有什么的?以后瑛宁妹妹喜欢吃什么,也只管告诉我,何必专程过来谢我呢?”
她没问她何时过来的,只看守门宫人那恨不能把头低到地里去的模样,她就知道不能当着皇帝的面问,问了只会让自己难堪。
贵为皇后,怎么能连一个妃位都没确定的女孩儿都容不下?
然而皇后这样故作亲昵的模样实在是太突兀了,不必去想,皇帝就知道这中间恐怕发生了什么事。
瑛宁也被她的举动惊了一下,而后笑着捧场道:“先前娘娘几番派人关照,其实都该来给娘娘道谢的,只是先前很是想家,怕来了娘娘这儿引得您不快,才不敢来,后来一想实在是太失礼了。”
听她说想家,皇后似乎也有了片刻的感同身受,伤感道:“这是我的不是,我年长,应该多去看妹妹的。”
她握住瑛宁的双手,恳切道:“我虚长妹妹几岁,若是妹妹不嫌,也唤我一声姐姐,咱们两个人做伴儿可好?”
两个女孩,一个十二岁,一个也许十岁都不满,就在这儿学着后宫女子互称姐妹虚情假意这一套,皇帝打心底里不喜欢这副情景,语气不善地对皇后说:“你是皇后,是中宫之主,不是随便一个什么人的姐姐。”
皇后骤然被打断,微红的脸颊上满是尴尬,但很快她就发现皇帝的不喜不是冲着她来的,暗暗地生出了些她知道不该有的欣喜,皇上果然是不大喜欢瑛宁的,那么,她将来做了嫔妃,应该也很难再越过自己了。
这么想着,她反而把瑛宁往自己身后拉了拉,带着点保护意味的跟皇帝说:“皇上怎么能这么说?按着年纪,瑛宁就是我们的妹妹一样,更何况,您还是瑛宁的表哥呢?”
瑛宁是皇帝的表妹,这个曾经让皇后暗中羡慕的身份,她现在也能很是顺畅的说出来了。
皇帝莫名地看了皇后一眼,倒没再说别的,带着人回乾清宫去了。
瑛宁也识趣,知道皇后应该不太想留她,寒暄几句便告退了。
殿门一关,皇后急忙去找了自己身边的嬷嬷,把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一讲明了,她不安地看向嬷嬷肃然的脸庞,不知道自己刚才有哪里做得不对。
嬷嬷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摸了摸皇后的额头说:“娘娘做得很对,日后不管是当着谁的面,您一定要对瑛格格关照有加,太皇太后和皇上对瑛格格越冷淡,您就越要关照她。”
皇后点头,又想到皇帝那句话,担忧自己当时露出的神色被皇帝瞧见了,如果皇帝能发觉,那么太皇太后那样历经三朝的老人,也没有理由不会发觉。
嬷嬷怜爱地看着皇后,让她放松,说:“您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没有自己的心思才奇怪呢,看出来就看出来了,只要您对太皇太后孝顺,对皇上忠心,事事都为瑛格格着想,大家都会知道您是一位大度贤明的皇后,从不因自己的喜好待人。”
皇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发出苦恼的声音:“做皇后可真难啊。”
一等公府。
正院之中此刻一片寂然,遏必隆被夫人用力推出门外,撞在了自己身材高大的长子身上,而紧闭着的门后此刻还夹杂着女子的哭泣和痛骂声。
自从三月前遏必隆把瑛宁送进宫以后,觉罗氏就再也没怎么搭理过遏必隆了。
他们是少年夫妻,成婚二十二载才得来这么一个如珠似宝的女儿,平日里简直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皇帝选后,本以为把女儿送进去是天大的机缘,哪想到了如今,皇后之位落到了赫舍里氏身上,她的女儿却至今都未有消息。
觉罗氏本就心如刀绞,哪想到今日遏必隆听说皇帝要把长子叫进宫去当侍卫,霎时一脸愁容,从他说出的只字片语来推断,觉罗氏这才隐隐知道,三个月前瑛宁进宫,也许是注定做不了皇后的。
不光做不了皇后,甚至还有可能把性命也一并丢了!
觉罗氏顿时怒从心起,拾起桌案上的一碟子果子,边骂边把遏必隆给打了出去。
遏必隆当着儿子的面被如此对待,自是有些尴尬,偏偏他这个儿子长到十七岁上,体格健壮,身手极好,就是脑子不大灵光,说好听点是鲁直,说难听些,就是几乎没长脑子。
塞林看了眼被打出来的阿玛,点头道:“阿玛和额娘说完话了,儿子是不是该进去了?”
遏必隆瞪他一眼,傻儿子,这会儿进去再被打出来怎么办?
此时觉罗氏怒气未消地扬声道:“塞林进来,进来之前把你阿玛扔出院子去!”
塞林立马看向自己人高马大的阿玛,衡量片刻武力,很难打得过。于是有些为难地问:“阿玛,那我还进不进去?”
话中的意思显然就是,要进去,就得先把您老人家扔出去,您不让我扔的话,我就进不去了。
遏必隆心下叹了口气,这个傻儿子别的听不懂,但好歹还懂得尊重自己的阿玛和额娘,也实在是听话。
“你进去吧,就跟夫人说你把我扔出去了。”说罢,他背着手,叹着气离开了这座院落。
很多年之后,塞林对这一天唯一的印象,就是阿玛骤然苍老了不少的背影,以及额娘抹着眼泪恳切地同他说:“答应额娘,一定要活着带你妹妹回来。”
他做到了。
虽然此刻,他进门就很老实地说:“额娘,阿玛走之前让我告诉您,我把他扔到院子外面去了。”
觉罗氏当即冷笑一声,狠狠瞪了院外一眼。
翌日清晨,瑛宁照例在慈宁宫和寿安宫外磕了头,离开时恰巧遇到了来请安的皇后,四目相对之间,除了尴尬也没什么了。
瑛宁没有回头看,也知道皇后应当是被苏麻喇姑亲自迎接进去的。
皇后每天要在慈宁宫待上许久,像平常人家的孙媳一般服侍太皇太后,陪着太皇太后念经,读书,侍弄花草,有时候也听太皇太后说一些皇上小时候的事情。
她知道,太皇太后想让她早点和皇上熟悉起来,趁着年纪小,好培养感情。
但她不敢告诉太皇太后,皇上一直对她很冷淡,她在皇上面前也不敢多说几句话,皇上那么小就威严极了,她害怕皇上。
她想到了瑛宁,如果要做一个合格的皇后,她应该是大度能容人的,如果她在太皇太后面前为瑛宁求情,太皇太后应当会喜欢她吧?
可是还没等她说话,太皇太后就有朝政要忙,让她去寿安宫找太后。
皇后暗暗松了一口气,她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害怕太皇太后,还是不想让瑛宁见到太皇太后。
但她记得嬷嬷的那句话,一位大度贤明的皇后,从不因自己的喜好待人。
等明天来请安的时候,她一定要在太皇太后面前为瑛宁求情,皇后在心里对自己说。
皇帝居然真的让她去见哥哥?
瑛宁听到消息的时候还不太敢相信,她原本还在想,怎么偷偷把哥哥叫出来跟他说话,没想到皇帝居然是个信守诺言的人。
瑛宁想到这儿一愣,不是,她是没想到看起来不喜欢她的皇帝会让她见哥哥一面,这么小的事情,他居然还记得。
塞林和瑛宁不是一母所生,但他的额娘很早就去世了,后来觉罗氏抚养他长大,瑛宁从有记忆开始,塞林就是她的亲哥哥了。
见到塞林高大魁梧的身影,瑛宁不由得鼻子一酸,紧接着她就感觉身子一轻,塞林居然就在院子里把她高高地抱起来了!
她还能看到不远处皇帝高高挑起的眉毛,还有他旁边的几个侍卫此起彼伏的轻笑,左边的是噶都堂哥,右边那个是收了她镯子的,好像叫曹寅?
后面还有纳兰成德,他也在看着她笑。
瑛宁忙把脸往塞林怀里一埋,闷声命令道:“哥哥,快带我进屋子里!”
话音刚落,塞林就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屋里,瑛宁忍不住偷偷笑了。
他把瑛宁放在椅子上,粗糙的手掌拂过瑛宁衣袖时发出“沙沙”的声音,把那块云绸绣花的布料都勾毛了。
温暖的指节在瑛宁腕上环绕了一圈,而后他确认了下大拇指抵住食指的位置。
瑛宁正要问,就听到他低沉憨厚的嗓音,“额娘说让我看看瑛宁有没有变瘦,瑛宁瘦了。”
他点了点自己食指再往上一点的位置,认真地说,“妹妹来之前,手腕大约是这么粗。”
瑛宁的泪水一下没有忍住,七零八落一股脑儿砸在了塞林的手背上,“没有,”她哽咽着,说:“女孩子大了,瘦些才好看,胖胖的就没人喜欢了。”
塞林有些吃力地反应了一会儿,摇头说:“不会,我喜欢妹妹,胖也喜欢。”
顿了片刻,他小心翼翼地问:“是有人不喜欢妹妹,欺负妹妹了吗?”
瑛宁沉默,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时候,塞林就站起身,拉着她往外走,“我们今天回家,现在就走!”
瑛宁忙摇头,示意他坐下来,斟酌片刻才说:“其实,是有事情要哥哥帮我。哥哥进宫来,能不能帮我保护一个人。”
她说到这儿,把声音放得很低很低:“就是那个脸上有几个疤的男孩儿,如果有人要伤害他,哥哥一定要保护他。”
瑛宁并不能很好的形容皇帝的长相,要说俊秀,他身边的几个侍卫都长得不差,要说丑,似乎也没到那个程度,想来想去,只好很不尊敬的说他脸上的疤痕了。
“如果是阿玛要伤害他,你也要拦着,但是对阿玛下手不能太重。”瑛宁犹豫了一下,还是叮嘱道,“是我或者额娘也不行。”
她不敢确认真到了兵戈相见,眼看阿玛出事以后,她还能不能保持理智,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家里必须要有人站在皇帝这边,必须有人活下去。
塞林拧着眉摇头,抗拒道:“我不要!”
瑛宁还想劝说时,却看到塞林受伤的神色,乌黑的眼珠逐渐湿润起来,他流着泪,轻轻地抽泣着,委屈地问她:“阿玛,额娘和妹妹是不是都不要我了?”
瑛宁的心一下子就软化了,甚至还有些自责,她不该这么说的,她知道塞林一直把她和阿玛额娘当做最亲最亲的人。
“好吧。”她妥协道:“除了我,阿玛和额娘,不能让其他人伤害那个人,脸上有疤的人,记住了吗?”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也不要和任何人说他脸上有疤。”
瑛宁太了解塞林了,如果她只强调不要是她说的,塞林没准儿就会随便套一个别人的名字,语气殃及无辜,倒不如完全禁止他说这句话。
塞林这才乖乖地应了。
出去以后,塞林盯着脸上有疤的人看了好久,把他的疤深深记在了心里,妹妹说,不能让别人伤害他,不能和任何人说他脸上有疤。
皇帝自然注意到了他的视线,若是常人,知道自己被发现以后再不济也会避开视线,然而这个钮祜禄家的长子却仍旧不躲不闪,只是那目光极为澄澈。不带一点恶意。
倒也没有太多被人冒犯的感觉。
皇帝没觉着不适,他只是忍住摸自己额头的想法,莫名道:“看什么看,朕脸上难道有疤吗?”
话音刚落,察觉到一旁曹寅的视线以后,皇帝有些尴尬地后知后觉,朕脸上可不就有疤吗?
塞林迎着皇帝的视线正要点头——阿玛说了,来了这里要听皇帝的话,皇帝问话,要严肃而大声的回答。但是他紧接着又想起妹妹郑重地叮嘱,对比了一下,阿玛的表情没有妹妹严肃。
于是,塞林毫不畏惧地看着皇帝,震声道:“皇上脸上没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