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请回吧,太皇太后今日不见客。”
从慈宁宫出来的宫女模样陌生,极为客气道。
哪怕瑛宁来的前一刻钟,就已经打听到皇后赫舍里氏进了慈宁宫请安。
瑛宁身边的小侍女更有些按捺不住,自打七月初七那日之后,太皇太后选定赫舍里氏为皇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瑛宁一面。
但瑛宁也没能获准出宫,仅仅是因为太皇太后有意册她为皇帝的福晋。
皇后为国主福晋,其下分别是大福晋,福晋,以及一些小福晋格格之类的,福晋这个位份,倒勉强配得上格格的身份。
可如今已经是九月,赫舍里氏的皇后册封礼已过,瑛宁的身份还是没有落定。
她数次来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都始终未曾露面。
瑛宁冲那宫女微微福身,点头轻声道:“那我也不扰了太皇太后的清净,就在外头磕头请安吧。”
宫女愣了下,回身进去请示了。
小侍女荔枝终于忍不住道:“皇后来时都是苏麻喇姑亲自迎接,怎么到了格格这儿就是一个做不了主的宫女?而且,太皇太后为什么总是晾着格格呢?”
后半句话在瑛宁奶嬷嬷的注视下渐渐消了声儿,但荔枝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讲完了。
奶嬷嬷却没有出声训斥,数次来请安而不得见,她家格格都快成了一桩笑话了,这样的折辱未免太过。
慈宁宫里的宫人听说瑛格格要在外头给太后磕头请安,一时也愣住了,瑛格格的阿玛不肯效忠皇上,瑛格格才会在宫里被冷落。
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所以瑛格格近来请安也不大勤快,都是匆匆露个面儿就走了。
这回怎么非要在外头磕头呢?她不嫌丢面子吗?
里头的太皇太后正在闭目养神,听过后睁开一双清亮有神的眼睛,她沉思片刻,依旧缓缓道:“不见,让她回去。”
瑛宁垂首称是,在门外给太皇太后磕过头,想了想道:“咱们再去趟寿安宫,给太后请安。”
荔枝瞪圆了眼睛,提醒道:“格格,太后娘娘和太皇太后同出科尔沁,太后只听太皇太后的话,您去见,她肯定也不会让您进去的,到时候又会被笑话的。”
瑛宁只是垂着眼,愣了好半晌才说:“那也要去,要让太皇太后和太后都看到我的诚心。”
纵然她现在已经明白,太皇太后不是不喜欢她才不见她,也不是想看到她的诚心,而是想看到阿玛对皇帝的诚心。
阿玛一日不表明态度,太皇太后一日不会松口。
如果是昨天的瑛宁,她哪怕知道,把大家对她的嘲讽和笑话转化为怜悯是最好的办法,而且明白该怎么做,她也不会照做的。
她出身钮祜禄氏,是开国五大臣的后代,阿玛是一等公,先帝钦定的辅政大臣,祖母是和硕公主,额娘也是亲王府的长女,如此显赫出身,怎么能沦为宫人们口中的一个笑话?
但现在,瑛宁清楚的知道,跟自己和家人的性命,门庭的败落比起来,被人嘲笑怜悯就再也不值得一提了。
昨夜她在梦中见到一名穿着古怪的女子,如幽魂一般飘进了自己的身体,紧接着瑛宁似乎感觉到那名女子要把她从身体里赶出去。
瑛宁自然是要反抗的,她动弹不得,却也找不到把那女子从自己身体里赶出去的法子,两个人如角力一样僵持许久,那女子忽而化作了一缕白光融入了她的身体。
而后,她在梦中看到了那女子的生平种种,她竟是自三百多年后而来!
来不及为大清国祚仅有三百余年而惊讶,瑛宁在那女子的记忆中居然找到了关于钮祜禄氏的只字片语。
终康熙一朝六十余年,后妃之中只有二人出自钮祜禄氏,一为孝昭仁皇后,入宫三年薨逝,二为温僖贵妃,入宫十四年后薨逝,留有一子,却因夺嫡失败,而被新帝圈禁。
阿玛遏必隆也很早就已经过世,留下几个幼子勉力支撑门庭,到最后却没能躲过兄弟阋墙之祸,虽然还靠着和历任皇后母家联姻得以保全,嫡支却已有了凋零之像。
尤其是两个妹妹,她们年轻的生命早早就葬送在了这宫墙之中。
今日再度被太皇太后拒见的时候,瑛宁发现自己心中的屈辱感并没有从前那么强烈了,她甚至可以笑着对待一名卑微的宫女,在她们隐含嘲笑和怜悯的目光中,对着慈宁宫磕头。
她甚至还能心平气和地跑去再给太后磕头。
瑛宁对朝堂之事了解得很少,但从后世记录中,四个辅政大臣,只有皇后家族和钮祜禄氏幸免于难来看,阿玛的选择和做法是没有错的。
所以太皇太后这条路目前注定行不通。
但她必须做点什么。
从梦中醒来的那一刻,瑛宁遍体身寒,她明白了为什么那女子的记忆中有一个早夭追封的慧妃博尔济吉特氏,有她的两个妹妹,却没有她。
因为她根本没有活到册封的那一日。
寿安宫外,太后也拒绝了瑛宁的请安,她并不沮丧,在外面磕了头,就踱步往回挪。
太后听说,也只是道了一声可怜,却也并没有再说什么。
瑛宁如今是住在储秀宫,过了长春门,眼看到了储秀宫门口的时候,她如同没看见一样继续往前走。
跟在后头的荔枝急忙拉住她,“格格,咱们到了,你怎么还——”
她的话在看到瑛宁涨红的脸上满是泪痕以后,就戛然而止了,同时心里充满深深的无力和自责,她在路上发现格格沉默着不说话的时候,只以为她和从前一样伤心了,等回了住处就好了。
她没想到格格被打击得这么厉害。
一路哭着回来,想必已经有宫人看到,私下拿这个说嘴了。
奶嬷嬷眼含泪水,再也顾不得这是外面,轻轻把瑛宁拥入了自己的怀抱,自己也不由得抽泣起来。
她的格格身上流着□□尊贵的血脉,格格的玛法如今还列在□□神位之左,可他的后人如今却在宫廷中受尽了冷待和嘲讽。
片刻后,瑛宁推开这个再也不能带给她安稳的怀抱,提起裙摆,头也不回的奋力跑向乾清宫的方向。
她知道凤彩门之内是弘德殿,皇帝平日里读书的地方,她也知道容若表哥一定就在此处陪伴皇帝,他不会忍心拒绝她的。
彩凤门外有侍卫看守,是个十几岁的青年,面容陌生,他上下打量着瑛宁,摇头说:“乾清宫是不准有人随意进去的。”
瑛宁抬手从腕上摘下一只红珊瑚珠镯,色泽纯正,珍珠颗颗圆润,她踮着脚仰头看着这个少年:“哥哥能不能请成德表哥出来,就说瑛宁有事情找他。”
侍卫只看了那镯子一眼就移开视线,他细细看着面前这个不足十岁的小女童,嘴里念着“瑛宁”,想了片刻后恍然大悟道:“你是遏必隆叔叔的女儿?”
满人大姓之间世代联姻,京城里走在路上一盆子谁泼出去,十个里面没准就有一个是□□血脉。更何况是皇宫,能做侍卫的必然是祖上阔过,何况他方才并没有对着那只镯子看多久,可见出身不凡。
瑛宁仰着小脸,似乎忘记了哭得通红的双眼,从善如流地带着好奇的语气问:“你认识我?你叫什么名字呀?”
侍卫深深看她一眼,留下一句话就进去了。
“噶都,我阿玛是伊尔登,你的叔叔。”
这个名字瑛宁不陌生,她的玛法共有十六个儿子,她印象最深的有两个,一个曾经娶过她的玛嬷,一个曾由□□抚养长大。
噶都堂哥的阿玛就是被□□养大的那个,这么想着,瑛宁努力把噶都堂哥的面容印在了自己心底。
对面的侍卫早就在看着他们俩了,瑛宁注意到他的视线,想了想,跑过去把手里的镯子塞给他,央求他:“哥哥,能不能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别人?”
侍卫很快手下镯子,点头但没说话。
瑛宁往回走了两步,又跑回去不放心地叮嘱他:“你要向祖先神立下誓言。”
小小的人儿站在这里,眼角带着泪痕,活像因为不听话被大人训斥过的模样,却一会对这个攀亲戚,一会儿对那个拿东西贿赂的,还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
侍卫看着她忍不住笑出声,边笑边点头,蹲下身子温和地同她说:“我对祖先神发誓。”
看着放心离开的瑛宁,侍卫又笑了。
片刻后,纳兰成德出来了。
他只比自己大了一两岁,现在也就是一个毛头小子,眉眼带着稚气,压根儿看不出来日后名满天下的痴情模样。
但的确还是稳重的。
瑛宁提着裙摆飞奔着跑过去,一下环抱住了他的腰,然后抽泣着说:“成德哥哥,我好想你,我好想回家。”
她和纳兰成德是正经的表兄妹关系,她的额娘和成德的额娘同是王府所出的姐妹,但要说两个人之间有多熟?
那倒也没有,就像阿玛遏必隆有很多兄弟一样,她的额娘也有很多很多的姐妹。
但两人从前好歹是见过面的,而且谁会怀疑一个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的女童呢?
成德在她背上轻轻拍着,他起初是有些疑惑,不过后来一想,瑛宁在宫里这么久没有见过家人,她大概是把自己这个表哥也当做家人了吧。
安慰片刻后,成德就松开了她,瑛宁将来也许会做嫔妃,他不能和她太过亲近了。
成德只当她是想家人想得狠了,安慰过后就温声对她说:“你有什么话要告诉你阿玛的,我可以帮你,以后你派个小宫女来传话,不要自己来乾清宫。”
瑛宁一边哭一边摇头,许是觉得太丢人了,拿出一张帕子盖到了自己脸上,但是帕子被泪水沾湿黏在了脸上,很快就弄湿了很大一片。
掩耳盗铃是很蠢的行为,反而凸显除了孩子的天真。
她哽咽着说:“我不要回去,我要回家,成德哥哥,我想回家,你带我回去好不好?”
成德叹了口气,刚要说话,里面又传来一道有点尖的男子声音:“何人在外喧哗?”
瑛宁很快反应过来那是太监,皇帝身边才会有太监随侍。
皇帝现在就在里面!
瑛宁害怕地看向成德,还不自觉的往他身后躲了躲。
瑛宁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就见到了皇帝。
她用力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干脆利落地给皇帝磕了头,“奴才给主子爷请安。”
皇帝今年才十二岁,看起来比同龄的男孩稳重很多,但是瑛宁依稀从他眼中看到了几丝不喜。
这很正常,她也不喜欢之前仗着是她奶娘,就在府里作威作福的那一家子,她和她阿玛现在在皇帝看来,应该也是这样的大恶人。
甚至他们要做的比奶娘他们还过分。
如果奶娘还想着要让她满脸鼻涕的笨儿子娶瑛宁的话,瑛宁觉得自己一定会找个机会把那个男孩杀死。
瑛宁对着皇帝,当然不敢吵嚷着喊自己要回家。
皇帝身边都是十几岁甚至二十几岁的侍卫,现在都围在身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她也怕皇帝真的一气之下让她回去,但太皇太后又不会真的放人,最后只能是她被限制活动范围。
走上那条老路。
在皇帝冷冷的目光注视之下,瑛宁大着胆子,说:“我想家了,主子爷能不能让我见一见我哥哥。”
皇帝露出半个冷笑后又收了回去,他看着这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到底不忍把气都撒在她身上,只是语气平平地告诉她:“男子要是出入后宫,就得跟他们一样了。”
他倨傲地用下巴点点身边的太监。
然后在瑛宁不解的目光中,皇帝又生硬的顿了片刻,带着一点羞恼,硬邦邦地补充说:“男子不能出入后宫,而你今天擅自来乾清宫,朕也要治你的罪。”
瑛宁身子瑟缩了一下,她往成德站的地方瞄了一眼,有点想躲在他身后,但她没动,还是坚持着说:“那要是我哥哥和成德哥哥一样,能做主子爷的侍卫,我能不能来看他?”
皇帝看起来又想冷笑了,遏必隆自己不肯效忠,却要把女儿塞进他的后宫,现在又想塞个儿子进来?
他把朕的皇宫当成了什么?
是个猫猫狗狗都能随意进出?
能在他身边的皆是效忠皇帝之人,他们也——
皇帝的冷笑又一次生生止住了,他不可置信地望了瑛宁一眼,思索着这个女孩所说的话究竟是无知孩童的戏言,还是有人教她这么说的?
但他很快就放弃了思索,无论事实如何,别人看到都是遏必隆家的女儿在宫里丢了人,还非要纠缠着让哥哥进宫做侍卫来陪她。
而他这个皇帝,自然是不忍钮祜禄氏和家人分离伤心,特意允准。
至于遏必隆的儿子进来到底是做什么?
那就得由皇帝决定了。
想到那个油盐不进的墙头草遏必隆,不知道他发现自己被女儿坑了个儿子进来,不知道会是什么感觉。
皇帝不由得露出了一点笑意,矜贵地冲着瑛宁一点头:“既然你在宫里思念家人,那朕就破例让你哥哥进来做侍卫。”
瑛宁得偿所愿,高高兴兴给皇帝磕了个头,再起身的时候,嘴里的话就变成了:“多谢皇上表哥!”
她在外面对谁都喊哥哥,皇帝自然是知道的,他如今心情好,懒得同她计较,于是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头,吩咐身边的人把她给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