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手腕被紧紧扣住,沈幼宜手中一麻,“哐叮”一声,莹白的瓷勺应声落入药盏之中。
即便活了两辈子,沈幼宜也不曾与陆瞻挨得这般近过,周身气压骤低,让她恍惚以为下一刻他便会喊人来将她剥皮抽筋了一般,前世之事历历在目,将她激得身子忍不住开始轻颤。
她原就只将小半个身子靠在床沿上,现下脑中一片空白,身子又软,险些直不起背脊。
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日间那大夫来时,虽夸了她的方子,却并未说老太太的病症,亦不曾下结论,是她单以为认同了她的方子便是不曾瞧出老太太的端倪,如今想来,那大夫分明是陆瞻的人,亦是瞧出了端倪不曾在那时发作,知晓她知情不报有所隐瞒,疑她另有目的,故而在这处等着抓她的现行。
是了,陆瞻疑她。
下一瞬,沈幼宜心下回转,她不曾戕害老太太,即便他疑她又如何?
可,倘或他是要冤她呢?
毕竟在前世时,颠倒黑白屈打成招之事他陆瞻也不曾少做。
但很快,沈幼宜便摒弃了这个想法,若陆瞻是为着冤她,白日便不必多此一举寻大夫来。
他既不是为着冤她,那便是真的心系老太太,自然就不会是那个下毒之人。
想通了这一点,沈幼宜强敛了心神,仰面迎着陆瞻的目光回望了过去,昏黄的烛光在她的眸中映着,佯装不解得小心应对,“大人竟在此处?怎得不出声呢。”
声音低软,带了一丝骤然被骇后不着痕迹的嗔怨。
陆瞻微微挑了眉,眼里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探究,随即一声轻笑溢出唇口,薄唇轻启。
“这样晚了,竟还要劳烦沈娘子做这些,当真是失礼。”他唇角挂着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眉梢处解释不着痕迹的冷漠,转头朝外头吩咐,“去,将薛大夫请来。”
话音刚落,便听见崔崖在外头应声。
自始至终,陆瞻的手皆不曾松开,男子力道本就不是女子可比的,只听得一声吃痛的低低的嘤咛,“嘶,大人——”
陆瞻侧身望向沈幼宜,才见她眉心蹙着,一张小脸皱成了一团,仿佛极痛。
垂下眼,瞧着如今还在他手中的她的手腕,随即松开,见着腕上隐隐泛着红,兀自起身要往外间去,徒留沈幼宜一人在床沿处。
行至幕帘处,陆瞻顿了身形,回首道,“沈娘子要待在这处么?”
闻言,沈幼宜徐徐起身,跟在陆瞻身后一道出了外间,那盏药自然也被带至外间,见陆瞻循着圆桌旁的座儿坐下,便也坐在一旁,垂眸低颔,脑中思绪万千。
眼下的如意居静的出奇,林嬷嬷不知去了何处,院子里竟一个来往仆从也无,想来早就被支走了,陆瞻在府中,怕是比之陆夫人更说一不二的存在。
三月的天还透着凉意,一缕风从屋门的缝隙处透了进来,将她冻得微微瑟缩着,望着面前那盏乌黑的药盏一动不动。
让人瞧不清楚她面上的神情。
身旁的陆瞻朝她瞥了一眼,一旁案几上头燃着烛光昏黄,落在沈幼宜的眸中,一点点摇曳,恍若有宝珠在转动,她一言不发,小脸森白,目光定然,好像不似先头那般镇定,长长的袖襟落下来,将她的手盖住,露出了一点粉色腻白的指尖。
只是如今,指尖轻轻打着颤。
陆瞻将身旁人状似心虚的模样尽收眼底,面色如常地收回视线,却不想一旁的沈幼宜蓦地侧眸过来,睁着一双杏眼,与他四目相对。
“大人既瞧见了我冷,可否让人将屋门阖了?”
沈幼宜的语气有些不岔,仿佛还含着几分隐隐的薄怒,小脸依旧森白。
陆瞻微微挑眉,还未及应声,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崔崖立身于檐下,拱手朝内道,“薛放已至。”
沈幼宜这才瞧见,是白日里的那个大夫,故作后知后觉道。
“原是如此,大人是疑心我给老太太下了毒,妄图戕害老太太,是也不是?”
沈幼宜嘴唇紧抿,“大人既疑心我,何必这般麻烦。”
语毕,抄起面前的药盏,仰面饮了起来,乌黑的药汁从樱红的唇角流了一些下来,模样委实不算好看。
陆瞻眉头一蹙,沈幼宜的做派倒似是要将药喝尽了,届时便是死无对证,抬了手便要阻拦。
不想沈幼宜不过喝了两三口便“嗑”得一声将药盏重新置于桌案上,因着药苦,喝得又急,微微咳嗽着,整张小脸皱了起来,涨得红红的,却不过一瞬,待缓过劲儿,又抬眸直直地望着陆瞻,以及他方才伸出还不及收回的手。
贝齿将本是樱红唇瓣咬的隐隐发白,眼底泛起微红。
陆瞻看着药盏中还剩下大半的药,缓缓收回手,面色微沉,复朝立身在屋门边薛大夫递了一个眼神示意,薛大夫便迈步入内来,端起药盏至于鼻尖,轻嗅了嗅,随即眉头深锁,“确是今日药方中所开的药,只是……”顿了顿,仿佛在思索着什么,继而道,“只是好似还多了几味药,种类繁多,又极其精纯……”
沈幼宜正听着薛大夫说话,不想袖襟一紧,想要阻止已来不及,一枚兰色绣银杏的香囊便被陆瞻抽了出来。
陆瞻抽开系绳,果然倒出一颗药丸。
沈幼宜心下一慌,抬手便要抢,却不曾想到陆瞻的气力这样大,三两下便被他单手反剪在了身后,整个身子顺势被拽至他的跟前,二人四目相对,离得这样近,近到她甚至能从陆瞻的眸中瞧见有些狼狈的自己。
闷声道,“这是去禹州时,父亲给我……傍身用的,”这药原是父亲给她吊命用的,那时她身子弱,汴京气候又不宜养病,至此她才去了禹州,只是不想在陆瞻跟前露了怯,故而只说是傍身。
“统共三颗,一颗在禹州时我用了,一颗便放在了老太太今日的药里,你还我。”
陆瞻却置若罔闻,面色如常地将药丸递给薛大夫。
那薛大夫仔细嗅了嗅,随即满脸惊愕,只道老太太药盏中多的药确实是这一枚,只是这样的药从前只在医术古籍上瞧过,一颗价值万金也就罢了,极其稀有。
至此,屋内众人皆知,老太太这一碗药盏中,并无下毒,沈幼宜却无心再周旋,从袖襟中伸出嫩生生的小手,吸着鼻子摊至薛大夫跟前,“如此,既验过了,可将东西还我了么……”
陆瞻略一沉眉,复朝沈幼宜望了一眼,看着她微微仰面,长长的扇形眼睫在她的眼底落下一层阴影,继而朝薛放抬眼示意,至此,薛放将药丸小心翼翼置于沈幼宜的掌心。
沈幼宜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下了台阶便见到立身在院中被崔崖拦着的人,当即唤了一声“薄娘”,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待确定薄娘身上不曾有伤,才扑在了她的怀中。
一时间,千头万绪一齐涌上心头,有对陆瞻的惧意,有恍如从陆瞻手里劫后余生的后怕,更多是被疑对老太太居心叵测的委屈。
方才在屋内时不觉,心下便是再紧张,面上亦一直强撑着,如今见了薄娘,已然忍不住了。
“啪嗒”一声,包裹在眼眶中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眼中夺眶而出,下一刻呜咽不止,哭得梨花带雨。
眼泪如短了线的珍珠,哭得小脸都皱了起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崔崖立身在一旁,何曾见过女子哭得这样厉害,一时看也不是、不看亦不是,只得垂着头一言不发。
半晌,仿佛是哭够了,沈幼宜从薄娘的怀中起身,回身朝崔崖道,“我如今可能走了?”
沈幼宜囫囵出声,因着方才哭得厉害了眼下说话都带着鼻音,让人听来仿佛有一丝不甚明显的娇憨,语毕,一个抽噎不曾忍住,连带着肩膀都轻颤了一下。
崔崖并未抬头,伸手闷声道一句:“沈娘子请。”
沈幼宜闻言,睁着圆圆的杏眼瞪了崔崖一眼,与薄娘二人一道出院子去了。
因着心下有气,步子都比平日里头迈得大些重些,沿着回廊方出了院子,下一刻沈幼宜便觉腿弯有些发软,又行了一段路,才抬了衣袖拭了泪。
眼下四下无人,只薄娘在身侧,沈幼宜才知晓后怕,方才那人是陆瞻,她竟朝他甩了脸子,一时心有余悸。
复又转念,她于老太太本就无半点戕害之意,现下他已查证,想来亦明白是他冤了她,即便心有愧怍,那个人也应当是他才对。
夜风扫在面上,带起面上不及擦干的泪,泛起丝丝凉意,沈幼宜轻轻搂住身旁的薄娘,吸了吸鼻子,往藕绡斋去了。
那头的崔崖被瞪得面上讪讪,一转身便见自家主子不知何时正立身在檐下,眸光深幽,遂跑上前去。
“沈娘子这下可不好哄。”
陆瞻蹙了眉头,只是崔崖全然不知,望着回廊处沈幼宜远去的方向,兀自道,“沈娘子到底是二郎……不曾过门的妻子,入府来便是客,如今……”如今我们冤了她。
“哭得这般厉害……礼数上头……”当真失礼至极。
言岂,还下意识微微摇了摇头,一回头,冷不防发现自家主子正睨着他,眉宇微低。
“你平日不似今日这般话多。”
月影婆娑,落在陆瞻的肩头,将他的嗓音映得更加凉薄,崔崖当即噤声,再不敢多言。
陆瞻单手负在身后,指节微微捻起,似在摩挲着方才那一缕温凉、腻润的触感。
他自然不曾想过要哄,只是觉得,何以手腕那样纤细,仿佛只稍些微用点力便能轻易折断一般。
侧眸朝小院的月门睥了一眼,她今日这样无辜,却也太巧合了些。
少顷,启唇道。
“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