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踟蹰。

今夜的北风又起了,悠悠然然扫去殿外的尘雪,却扫不尽世人的俗心。

昔日热闹奢华的长安殿内,如今却是一片死寂。

它的主人,当今的上阳长公主薨了。

那位曾经卑微到尘埃里的讨命女子,终是亲自放弃了她的命,死在那个她梦寐以求的皇位之上,死在了那只她最爱的掐丝红宝石金步摇里。

而现下她的鬼魂,此刻正坐盘桓在这长安殿内的房梁之上气得破口大骂。

七七很是想不通,为什么她先死,魂魄就要被困在此处,就不能放她先回黄泉等着上玄吗?

她那小院里还种着小白菜呢!

十殿替她解开了疑惑,“这秦桑,江衍本就是天宫为助上玄君历劫而塑的傀儡,自然是没有灵魂的,死后不归黄泉管,你就安生在这呆着,等江衍什么时候死了再和他去下一世吧。”

说着还拍了拍她的肩膀,“你那小白菜,我瞧着已是长的不错,你回去之时怕都老的塞牙了,倒不如先让我和司寇先下个火锅替你试试味儿?”

“我可以拒绝嘛?”那小白菜可是她从黑无常那里买来的极品菜籽种成的。

十殿笑眯眯的挥了挥手,“不能。”

正所谓,话可以乱说,东西不能乱吃啊!

她误食了菩提果就要错过小白菜,还要被困在人间,吃也吃不饱,睡也睡不香,当真是造孽啊!

更要命的是,这才是第一世,她就已经如此不耐烦了,之后那十二世又得怎么熬?

罢了罢了,权当是为了磨练日后被投诉时,她的演技可以炉火纯青吧。

此乃演员的自我修养。

七七正百无聊赖的坐在房梁之上晃荡着双腿,翻看着上玄的命簿之时,恰好听见有人推开了殿门。

奇怪,幽娘不是才走?

七七好奇的探头,瞧见一片藏青色的长袍带着冬日的凛冽席卷而来。

还好,她已经是鬼了,不然被这么一吹又得着风寒。

因着幼时乞讨的缘故,这公主的身子很是不好,尤其是到了冬日,总是被幽娘裹的严严实实,难得有个利落轻快的身体。

江衍来了,好像是为了悼念她?

七七跳下房梁跟在了他的身后,随着他弯弯绕绕的转过花园,来到了长安殿的东南一角。

那里是秦桑“悉心”种的一株瑶池牡丹,可惜这“悉心”它并不领情,花开的没精打采,叶子也不如御花园的油亮。

突然想起,这里好像埋了个她们的定情之物。

果然,江衍试探性的踩了踩地上的土,便徒手挖了起来。

三箱金饼、两盒珠宝,一只秦桑当年乞讨时的小破碗,还有……曾经被整日戴在里衣之下脖颈之上的一小枚碎玉。

这块碎玉是一枚白莲玉佩的一角,而玉佩早已不知碎在了何处。

江言拿起那块碎玉,神色悲恫,鸦黑的眸子盯着那块碎玉望了许久,再次合上之时却流下了一行清泪,喃喃道,

“原来,原来真的是你?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啊。”

哟嚯,这倒是稀奇,这人人前顶着一张净脸玉面,人后杀伐果断,言出必行。

一身清冷正气,举止端正,连衣袍上的褶子都不会逾矩的人,现在居然独自对着虚空说自己错了。

七七才不管他错没错,但只要瞧着他不开心,心里就觉得痛快。

但是,无形之中又好似有一只大手生生的压住了她的胸腔,直逼的她喘不过气来。

江衍蹒跚的起身,拖着那半搭下的藏青云袍,浑浑噩噩的朝寝殿走去,竟是直直的躺在秦桑的床榻之上。

半刻钟后,紧握着那块碎玉平稳的入了梦,眼角还乎闪着泪光。

七七心中突然燃起一道八卦之火,犹豫再三,还是没能忍住,遁入了江衍的梦中。

可她万万没想到,她一入梦,那她便成了那梦中的秦桑啊。

那是五年前,秦桑刚刚入宫时的场景。

也是个冬日,宋相刚刚将人送回京,她那皇兄望着她眼角的红痣激动的欣喜若狂,当即将她迎入了长安殿,又特地派帝师江言来殿中教她读书,为此还特地在殿内开了处书斋。

秦桑其实不是很明白,为何皇帝会对她这个流落在外多年,身上又有着妖女诅咒的妹妹如此喜爱。

毕竟,先皇可是一出生就下令要将我杀死在襁褓之中,只因为钦天监的一句灾星降世。

但他却像是如获至宝,对秦桑是百依百顺。

因着他的宠爱,整个宫里对秦桑乃是毕恭毕敬,无人敢冒犯。

早闻京中第一君子嘉平君,人称玉面书生,才华八斗,满腹史论,第一次见他之时,秦桑也是满怀期待的。

那时她正撑着头坐在皇帝特地命人给她劈的沉香木案之上,百无聊赖的翻看着眼前的书本,江衍便是这时入的殿。

“殿下,女戒可习之?”

一身湛蓝色的祥云长袍,冠玉明亮,双眼清明,一对峰眉微微蹙起。

七七一脸懵逼,大脑飞速运转,完了完了,怎么这人梦里还有她的戏呢!

这可如何是好?她总不能当着江衍的面拿出命波来和他对答吧。

灵光一动,七七想着反正也是在梦里,她也的确身死,约莫也造不出多大的麻烦,倒不如做回自己。

“女戒?何为女戒?”

江衍微微一愣,转身取来笔墨纸砚。

要不说有恋人光环加成呢,这人先前与她在黄泉差点斗个你死我活,上玄动起手来那叫一个狠辣,半点也不怜惜,嫌弃之意都快溢满整个黄泉了,眼下她明明还是那张脸,而这人倒是十分好心好意的还在一张洒金宣纸上写了两个大字——“女戒”。

展纸挥毫,笔走蛟龙。直画如剑,曲笔似藤,点若危峰坠石,撇如兰叶拂风。

七七想起此行是便要来捉弄他的,一想到他那双鸦黑的清瞳即将染上薄怒,就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接过他手中的笔来,也很是像模像样的走出了两个大字—“荒谬”。

江言倒没有她想象中的惊讶,只是微微的扩了扩瞳孔,便一本正经的问道,

“敬慎,妇行。殿下以为,有何不妥?”

还有脸问有何不妥,女戒是个什么玩意儿,封建社会强行施加给独立女性的一道枷锁欸!

要不怎么只有女戒,为何没有男戒?这江衍活脱脱就一大男子主义好不好。

“你怎的不提卑弱?本宫以为生而为人,既然已经弱小,便不应该再活的卑微,君上以为呢?”

七七丢掉了手中的笔,任其在纸上开出大朵大朵的墨梅,然后仰头挑衅的看着他。

江衍看了她许久,久到七七就要怀疑他们是不是又要大打出手之时,他轻吐吐出一口浊气,颇为无奈道:“殿下说的极是,是在下断章取义了。”

居然没有铁青着一张脸反驳训斥?

这江衍好像比上玄看起来要顺眼不少。

察觉到自己心绪的变化,七七强装镇定,连忙摸出桌案下的一碟杏花酥,开始毫无形象的吃了起来,中途还不忘用粘了油酥的手指拽了拽江衍的衣角,

“君上可要来点?这杏花酥可是御膳房做的最好的点心了。”

七七当然不需要这些口腹之欲,但秦桑小时候总是挨饿,入宫后就总喜欢在四处藏点心,本想着借此来膈应膈应眼前这位喜洁的嘉平君,却不想并未得到他的任何回应。

她正疑惑之际,眼前突的闪过来一道湛蓝色的身影,扑面而来的檀香混着清竹的泠冽。

唇上像是被覆上了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像是怕突然消散,而后是温热,是辗转,是缠绵。

七七瞪大着眼睛,瞧着江衍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浮现出一片霞红,没来由的惊慌。

完蛋!这叫什么,这就叫不作死反而不会死!

原本只是想着捉弄捉弄他,好一报当日之仇,怎的反是她被占了个大便宜!

这可是她的初吻啊!小心翼翼的留一千八百年,就被这么个骚包给夺走了?!

江衍才慢悠悠的将七七放开,长臂一展,又将她圈在那张椅子里,低声蛊惑,

“桑桑,谢谢你还愿意入我的梦。”

七七拿衣袖使劲抹了抹嘴,皮笑肉不笑,“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江衍:?

七七一拳直中他右眼,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又抬手干脆利落的给了他一巴掌,恶狠狠道:

“姑奶奶今日非得跟你决一死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然而,江衍没有上玄的记忆,便是聪慧无双的嘉平君也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直到挨了七七第三个巴掌之时才想起来去阻止。

正欲开口,梦境之外就传来了通报,应该是宫里的小太监来唤他了,听声音还很急。

下一瞬,梦境破碎,七七被迫弹了出来,仍是一脸凶意,忿忿不平。

而江衍则是茫然的捂了捂脸,半晌才恢复那副淡然如水的模样,有条不紊的起身,整理了自己的长袍,像是梦里的一切从未发生。

第二日,江衍又来了,但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七七这次怎么也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并不打算入梦。

一夜无眠,江衍好像睡的并不安稳,起身了好几趟也不愿离开,睡了就醒,醒了再睡,天将亮时才勉强出殿。

离开时,眼底染了乌青,一脸的不痛快。

七七冷笑,你不痛快,我还不痛快呢!

江衍走后没多久,长安殿里倒是溜进来一个小侍卫,手里提着一个铜盆并一大把明黄的纸钱。

这人秦桑曾在江府上见过,嘉平君的有一对贴身护卫,一刀一剑,颇为厉害,若是没记错的话,这身后背着把明月刀的应该是叫刀光。

他怎么会来这里?行事举止还如此怪异?

“上阳长公主殿下圣安,在下乃嘉平君贴身侍卫刀光,今日特来叨扰,实乃无奈之举,还望见谅。”

刀光把火盆放在了那张她最喜欢的瑶池牡丹绫罗屏门之下,开始一把一把的烧着纸钱,看起来像是有话要说。

七七不禁来了兴趣,坐到了那张屏风前的摇椅之上。

就在踏上那张椅子的脚垫之时,从窗外刮来一阵细风,竟吹的摇椅当真摇了起来,将那少年吓的更加局促。

“殿……殿下……刀光只盼望着您听到就好,且……切莫显现出真身……”

他稳了稳心神,很是郑重的朝着七七的方向跪了下去,少年膝盖的铮骨磕在冰凉的地板之上,听的她心头一颤。

嘉平君的贴身侍卫何曾跪过他人,又怎会对我行礼。

“殿下,自您当日一别,君上已经许久未能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其实,君上已经知道他错了,也知道您就是当年城隍庙里的那个小丫头,自此相思苦起,一发不可收拾。

刀光卑微的恳求您,若您泉下有知……还请您别在梦中折磨他了。

当年,君上受命来长安殿教导殿下,刀光有幸能陪伴左右,您对君上的情谊……

总之,求殿下放过君上,君上实在是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啊。”

七七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瞧着这小侍卫倒是比江衍有趣的紧,不免生出了些打趣戏弄的心思,于是翻来那本命薄,想看看如何在不扰乱事情发展的情况之下,说些话来吓唬吓唬他。

彼时,有一人急冲冲的推门而入,气势过大,吓的七七手中一抖,那命薄正正好儿的落在了那火盆之中,瞬间化为了灰烬。

七七彻底呆了:这司命星君写的命薄不防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