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紫色的天空笼罩着行巷,踩着高跷的演员手里握着一把红蓝双色气球,如履平地地走着。
人群嘈杂,周围人纷纷跳起来,笑着向演员伸手讨要气球。曲若衿脑子有些空,她轻眯了下眼,朝前面走了几步,视线却专注地盯着演员分发气球的手。
邵衡隔着几拳距离缀在她身后,见她一瞬不瞬盯着红色气球,看起来很想拥有一只,却没去要。
“在这等我。”邵衡轻搭了下她的肩膀示意,淡淡开口。
而后径直越过她,插兜走向那位演员,抬头说话。那位演员点头,取下一只蓝气球,遥遥递给他。
曲若衿听不见他们对话的内容,但看见邵衡又说了句话,随后那位演员笑着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一瞬,而后又将蓝色气球换成红色。
邵衡对陌生人一向神色淡淡,此时竟也眉目舒展,点点头,似乎是在道谢。
演员走后,邵衡又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用食指轻轻把绳子绕了几个圈,固定好,走回她身边。
“别看了。”他轻描淡写,“你也有。”
“哦。”曲若衿回神,匆忙接过,却只堪堪抓了个绳子尾巴,旁边人挤着他们过去,绳子脱手,气球慢悠悠飘向天空。
曲若衿伸手没够着,眼睁睁看着气球越飞越高,邵衡见状连忙伸手一捞,又把气球拉回来。
他把气球压在曲若衿面前,声音细听带笑:“连气球都抓不住。”
曲若衿:“……”
她刚刚喝了一口酒,酒气闷在胸中,火烧火燎的,连带着脑子也不太清醒。
于是她微微蹙眉,轻声反驳,“明明是气球太轻了。”
邵衡竟从这句话中听出一些久违的撒娇。他舌尖抵在虎牙处磨了磨,压下思绪,向曲若衿摊开空着的一只手。
曲若衿歪头看着他。
“钥匙链给我。”
曲若衿看向邵衡,想起了这枚印章。
大学拍摄坐过站时,他们没有返程的班车,只得在下一站下车。出车站后是个偏僻的乡村,找不到宾馆,他们无法,只得敲开一家农舍借住。
开门的那位老人是位雕刻师,在他们说明身份后,很热情地同意他们借住。
那位雕刻师第二天要陪着妻子去登山拜佛,于是第二天饭后,四人向不远处的凌峰山走去。那里山势回折,接驳车只送他们到半山腰,后面的路则需要步行,他们拾级而上,夏天热而躁,寺庙内却自成一方清凉天地,雨霁后,空气中都是清新的味道。
午间的阳光轻快地照在寺庙门口,红木大门向两边大开着,夫妻二人先合掌拜了拜,才缓步跨过门槛。
寺庙偏殿门前有个石坛,里面灌满了水,石坛中间的容器还汩汩向外冒着水。
“那个是许愿池。”阿姨介绍,“听说只要把硬币投进中间那里,许下的愿望就能实现。”
话是这么说,但那对夫妻对着石坛看了一会,也只是笑笑说:“没什么愿望了,现在已经很满足了。”
曲若衿盯着邵衡看了半晌,“我想进去看看。”
邵衡这次并未跟她同行,只说:“我在这等你。”
她点头:“好。”
殿内木鱼声阵阵,夫妻二人左手拿香还愿磕头。曲若衿取过三支香,双手将香举至眉齐,三拜后将香置于香炉,又跪坐在蒲团上,伏身拜倒,闭眼许愿。
愿所求皆所愿,愿他平平安安。
请愿结束,曲若衿迈过门槛,原路返回。
细碎的阳光透过瓦檐,照在院中的菩提树下,曲若衿见邵衡站在树下,摸出兜内的一元硬币,轻巧地丢进中间的容器中,收敛起锋芒,慢慢闭眼,许了个愿。
曲若衿放慢脚步,听着耳边的梵音,一时出神。
邵衡睁眼时二人正好对视,他怔了下,却很快反应过来,率先说:“走了?”
“……嗯。”
下午回程时,曲若衿才知道,原来他在寺庙里求了一颗原貌缅茄菩提。邵衡跟雕刻家相谈甚欢,便从那位老师傅那里学了点最简单的雕刻手法。他动手能力很强,当天下午,他便做好了那枚印章,在一片向日葵花地中,他送给她。
“赔礼。”他当时这么说。
从回忆中抽身,曲若衿看着他。
“哦。”曲若衿听懂,拉开相机包,取出钥匙链举到他眼前,然后蓦地松手,“嗞咂”一声,钥匙垂直砸在他手心中,微微有些痛。
邵衡不着痕迹地看她一眼,见她脸颊微粉,看来还是喝醉了。
他将红气球系进了钥匙环中,状似不经意问:“为什么一直盯着红气球看?”
他记得她对红色并无偏爱。
“唔,我在想,”曲若衿看他灵巧地给绳子打结,“红气球到底代表什么。”
邵衡终于跟上她的思路。
曲若衿应该是在说《红气球》,一部短电影。
小男孩救下一只红气球,从此气球成了男孩的好朋友。但是这枚神奇的气球却引来其他男孩的嫉妒,那些男孩追赶、围攻气球,最后用弹弓将红气球打漏气。影片结尾,红气球漏气委地,却有其他的七彩气球从城市上方飞来,把灰蒙蒙的天色点亮,而后带着男孩飞向天空。
……真不愧是纪录片导演思维。
邵衡无法接话,只得伸手弹了下那枚缅茄菩提子印章,而后握住钥匙锯齿处,递给曲若衿,淡声道。
“握好。”
曲若衿一令一动,牢牢把钥匙握在手心,跟着他挤开人群向舞台中央集合。
台上几位男子穿着褂衫,两位一左一右拎着锣,手里拿着鼓锤。另一位应该是主持人,手里握着话筒,声音源源不断从两侧音响传至观众耳中。
“第三届非遗电影节,马上就要开幕了。倒数三秒,全场一起放飞气球,好不好?!”
观众们将气球绑在手腕上,留出双手扩在嘴边,大声回:“好——”
曲若衿没听清,喃喃道:“放飞机?”
邵衡没忍住笑,凑近她,替她解开绳结,稍拔高声音,“是放气球。”
主持人已经开始倒数。
有的观众已将气球脱手,越来越多的气球升向天空。
“三二一,放飞——”
伴着最后一声倒计时,那两位穿着盘扣上衣的男子猛地挥动鼓锤。
“梆——”
声音猝然传进曲若衿耳中,她脑中一激灵,眼神瞬间清明。
酒醒了。
“我宣布,第三届非遗电影节,正式开幕!”
周围人掌声雷动,曲若衿反应过来,下意识松手,气球慢半拍跟上队伍。
红蓝双色气球交替涌向天空。
见她酒醒,邵衡微微后退,侧身看向她,好笑地说:“你还挺记仇。”
曲若衿揉揉耳垂,想了想自己刚才说的话,颇觉丢人和无语,毕竟她也没想到自己对红气球印象这么深。
某学期专业课随堂考,老师要他们分析这部电影。
问题是:你觉得红气球代表什么?
曲若衿认真作答:红气球象征着我们的赤子之心和自由,希望我们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红气球。
邵衡知道那位老师审美比较特立独行,懒懒在答题处添了一笔:“总会有人替我爱你。”
查成绩时,曲若衿3.0,邵衡4.0。
老师赞叹:“邵同学能透过现象看本质,真不错啊。”
邵衡面无表情点头,称老师谬赞,而后向曲若衿传授经验:“考试,要对症下药。”
曲若衿气的手抖,险些把手机扔他身上。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
她一个恍惚,不由弯唇笑了下,“那我们去看什么剧?”
邵衡不答,只说:“跟我走。”
观影时不好录像,于是节目组只跟拍到这里,他们俩单独走近剧院,座位只有前面几排有人,大屏幕上正放着演员介绍。
曲若衿眼前一亮:“昆曲?”
邵衡松松垮垮地靠着椅背,抱臂点头,神色放松。
曲若衿凑近他,闻到了他身上的木香尾调,小声问:“你从哪里弄来的票?”
这些开幕式表演的节目,应该只有组委会邀请的人才能参加。
邵衡简略回答:“找人。”
曲若衿点点头,心想不愧是演员,弄张票还挺容易,然后彻底沉浸到剧目中。
灯光关闭,剧目马上开始。见她专注的眼神,邵衡在黑暗中笑了下,心想真是来对了。
这里的票并不好找,是他好不容易从他妈那里要来的,要票的时候还被问东问西,勒令他务必把人带给她看看。
他无语,只得回复。
【SH:还没追到。】
【来去如风:真没用。】
……
灯光“咔”一声打开,身着戏服的生旦登场,两边屏幕上显示这出折子戏的名称——《金雀记乔醋》。
曲若衿微微惊讶,这出戏曾被禁演,是近些年才重登舞台的,没想到竟能在这里看到。
邵衡对这些了解不多,指尖轻轻点着座位,悄声问:“这出戏讲什么的?”
曲若衿想着剧情简介,尽量简洁概括,“就是一对夫妻因战乱分别,二人以金雀作为信物,然后丈夫把信物当做聘礼娶了小妾。”
“后来妻子知道这件事,就假装吃醋调侃丈夫。”
“最后三人幸福生活在一起了。”
邵衡指尖停在空中:“?”
什么玩意儿?
这出戏便是妻子井文鸾假装吃醋,调侃丈夫潘岳的片段。
旦角穿的粉色女披,头戴玲珑的头面,质问,“雀解双飞却怎生?”
小生穿蓝色官衣,头戴方翅纱帽,语气天真地唱着:“下官是无意于她的……当不过山公在旁再三撺掇……”
一句话,把自己撇了个干干净净。
曲若衿忽然觉得这套说辞很耳熟。当初她父亲出轨,被发现之后,也是这样对母亲解释的。
“我不是故意的啊,是我朋友非要拉我过去,又一直灌我喝酒,后来我一时喝醉了,就……”
当时她几乎有些怨恨地想,原来喝醉也可以作为理由,然后理所应当的忘记自己的伴侣。
见她不知联想到什么,脸色微沉,邵衡关掉手机浏览器页面,皱眉问:“在想什么?”
曲若衿沉浸在回忆中,听见他询问便下意识答话,心底的疑问脱口而出。
“男人喝醉了之后,”她语气微妙,“真的会乱来吗?”
凭她刚刚喝醉的经验来看,虽然会有些不清醒,但起码基础的意识还是在的吧?
邵衡“啧”一声,嘴角抿平,心想这什么破问题。他右手搭上扶手,向后靠在椅背上,微扬起头时下颌线凌厉,目光就带了些侵略性。
曲若衿面上不显,垂在膝上的手却缓缓收紧,心想是不是冒犯到了他。她抿出个笑,想掠过这个话题。
“如果你说的乱来,是指出轨。”邵衡语气冷淡地陈述,“那我明确告诉你,男人喝醉了根本硬不起来。”
他用词直白,曲若衿脸色烧红,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但他身上的木香缭绕过来,不容忽视。
她讷讷道:“是,是吗?”
邵衡掀掀眼皮,斩钉截铁,“是。”
然后他凑身靠近曲若衿,曲若衿余光只见他曲起搭在扶手上的小臂,行动间青筋隐现。
“所以,”他用手背托了下她的下巴,逼她直视他,语气不爽地问。
“到底谁跟你说过这种话?”
……
我爸。
“没有谁。”曲若衿低头,只说:“联想到了而已。”
“哦。”邵衡收回手,敛起锋芒后,他依旧松垮地靠在椅背上,神色淡淡地补充。
“要是有人不知好歹的跟你说这句话,记得告诉我。”
他去好好教育一下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