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歆笑得勉强,“区区几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本宫几时怕过?”
“既不怕死人,那便是在怕孤了。”
内殿鸦雀无声。女子迎风而立,香色斗纹大氅灌风飞舞,层层叠叠的裙摆上海棠朵朵绽放。风华绝代,举世无双。
“官家惯会说笑。”她干笑几声,将食盒放在桌案上。瞥见一碗未动过的银耳莲子羹,问道,“昭元娘娘托高先生送来的?”
“嗯。”曦烨语气平淡。
“看来官家没胃口。那这碗隆兴坊特产的江洲酒酿丸子,本宫还是留着自个儿享用吧。”李芳歆做出要走的姿态。
“放下。”
一只手勾住她腰间锦缎,“孤不喜欢银耳羹,却喜欢你的酒酿丸子。”
李芳歆身子微僵,不自然地拍他手背,“男女有别,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曦烨笑了,“你我多少年情分,再亲昵的事也做过,如今倒羞赧起来。”复而对曹卫明道,“可见姊妹兄弟再好,长大也生分。”
曹卫明莞尔,和蔼慈祥,“女儿家到了成婚的年纪,自然比幼时矜持些。官家都有孩子了,公主比官家长一岁,是该择一门亲事了。”
“孤登基三年战事不断,阿姐为北齐前朝□□的操劳,反倒耽搁了自己的婚事。确实是孤疏忽了。”
曦烨霎时冷了脸,目光宛如利刃,“不知阿姐可有看上的男儿?说出来,孤与曹公给你参详参详。”
李芳歆听他俩唠嗑,思绪缭乱,心下揪得紧。兀自埋首端出那碗甜汤,双手呈至他面前。
“官家,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曦烨望着那张娇艳的脸庞,一时迷了眼,“阿姐,喂我。”
余光瞥见曹公正盯着她的举动,李芳歆端瓷碗的双手开始发颤,黏稠甜汤溅湿了几本奏章。
“官家今年几岁了?还像个孩子似的。也不怕侯爷看笑话。”
曹卫明略显尴尬地咳嗽两声,“按规矩,官家的膳食应当请尝膳官先行验尝。若官家嫌麻烦,老臣斗胆,愿意代劳。”
曦烨白了他一眼,“曹公,这是阿姐特意为孤买的。你要想吃,自个儿出宫买去。”
曹卫明如鲠在喉,“这、这……”
禁卫军中闻风丧胆的老者也有如此窘迫的时候,要在往日,李芳歆准会笑出声。
今日她却没了心情,甚至不知道该作出怎样的表情去回应官家的信任。
只听曦烨道,“曹公先出去吧,孤与阿姐有些体己话要说。”
曹卫明深深地看了李芳歆一眼,摇摇头,甩袖离开内殿。
李芳歆目送他掩上门,悬在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她估算着蚀骨丸的药效:官家一有不适,殿内藏着的暗卫便会倾巢而出,再算上太医诊治的时辰……
如今只盼着蚀骨丸的药力刚猛些,使人当场毙命才好。
“阿姐,阿姐?”
曦烨喊了她几声没应,从背后环住她的腰。他身形修长高挑,俯身刚好能倚靠在李芳歆肩头。
“你昏睡的半年,我每日都去看你,生怕你从此丢下我,独自去九重天陪伴父皇母后。幸好你醒过来了……这几日我头疼犯得厉害,赶不及去看望你,你倒先来看我了,还买了酒酿丸子。阿姐,我好高兴。”
李芳歆脸色苍白,生生将他的手掰开,转身连退几步与他保持距离。
“你今日是怎么了?”曦烨看她仓皇失措的样子,不解道,“难道你也与外头那些人一样,疑心祁王之死与我有关?”
难道不是么?李芳歆心道。
“孤明白了。”
曦烨见她不言,自嘲地笑笑,“公主今日大驾光临,给孤送汤是假,给祁王讨公道是真。”
李芳歆怔怔地,辨不清眼前人的想法,“曦烨,我问你,你当真相信祁王谋反?”
曦烨直言不然呢,“证据确凿,朝廷早已断了案,公主大可自行去刑部查阅卷宗,何必来问孤?”
“那些卷宗我已经翻了千遍万遍!可我与祁王共同经营抱月居多年,他名下产业我自认一清二楚,官兵搜出的十几座军火窑绝对不是他的!”
“阿姐太天真了。这种事,他怎好让你知晓?”
“好,这个暂且不谈,再说那九十九个十米高的人形瓷偶,那是我命人烧造给他的生辰礼,就算里头搜刮出大量金银,也该是我有罪嫌,与他无关。”
“东方彦姝!”
曦烨心中陡然升起一团火,烧得五脏六腑烈烈发疼,“案子结了,祁王也已负罪自戕,你究竟在执着些什么?!”
“祁王真是自戕么?”
李芳歆唇畔扯出一抹凄凉的笑意,“曦烨,你敢发誓,祁王之死从头至尾你都没有参与半分吗?”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孤想取他性命何必栽赃陷害如此大费周章?”东方曦烨冷言道,“东方彦姝,孤提醒你慎言,否则……”
“否则什么?否则你连我一块儿杀?”
冷冽嗓音卷进寒风里。空气凝固,落针有声。
他不爱听真话,她偏要说给他听。
李芳歆忽然笑了,昂首直视他眼眸,“官家登基三年,打了三年仗,杀了三年人。亲手砍下的人头堆起来比大相国寺的佛塔还高,那些被灭全族的府邸被鲜血浸成腥红色,连绵大雨也冲刷不净。
“你杀了恩师张陵源先生,杀了奶娘赵氏,杀了你的挚交好友姜翊麟,现在连疼我们爱我们的五皇兄也死了,下一个又会是谁?”
李芳歆双目眦裂,眼球充血,“五皇兄在世时最重名声,你听信谗言给他按谋反的罪名,灭了他母家姜氏全族,灭了他生存的意志,他是被你活活逼死的!”
“你找死——!”曦烨移步上前,死死掐住她的脖子,疼痛与窒息感让后者不禁干咳。
“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理由我都给你想好了,就说长公主思念兄长,久病难愈而薨,”李芳歆被掐得涨红了脸,气若游丝,“听说你近来极少传召高亓,昭元贵妃更是想见你一面都难。连高家都失宠了,朝野上下还有几人是你信任的心腹?”
曦烨怒道,“你以前总说高家是佞臣奸邪,孤听你的不信他们了,你现在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官家是听我的吗?官家不过是疑心病又犯了。从前的姜家,现在的高家,以后还会有曹家、谢家、萧家……”
李芳歆强笑着,“鸟尽弓藏的戏码多了,忠臣良将的心也寒了!”
“好,好,原来在你心里,孤就是这样一个残暴嗜杀、昏庸无能的暴君!”曦烨松了手,“你相信祁王的品行,相信姜家的衷心,为何独独不相信孤?!”
他冷不防瞥见案上的酒酿丸子,愈发觉得刺目,“公主该不会以为孤不知道那碗汤被动过手脚吧?”
李芳歆猛地抬眸,“你……”
“蚀骨丸,确实是好东西。”
他端详着有些失态的女子,生来飞扬的眼尾染上淡淡忧伤,“可惜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懂你,阿姐。”
万籁俱寂。
忽而,一阵冷风吹开红木小窗,殿内顿时狂风大作。寒气透过兰烟罗绸糊窗纱充斥着富丽堂皇的殿阁,隐约能嗅到十里腊梅香。
“滚吧。”
没有想象中的暴怒,他轻轻说了句,“别再出现在孤面前。”
原来他一直在试探她。
李芳歆攥握的拳头紧了又松,下定决心般,几步冲上前,端起汤碗直着脖子灌了下去。
东方曦烨脸色大变,慌忙打翻瓷碗,“传太医,传太医!”
黏稠汁液顺着李芳歆的下颌骨染湿肩颈。
瓷片碎得七瓣八裂,她仍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
显然,那碗汤里没有毒。
她的容颜方桃譬李,一双美眸却霜寒彻骨,笑意冰凉。
“东方曦烨,你真的懂我吗?”
·
寒风习习,大雪纷飞。
李芳歆擎着素伞立于玉清殿外,香色大氅落满白雪,缩在围脖里的半张小脸娇媚艳丽。
目之所及是不远处一座贝阙珠宫,似神鸟展翅般的飞檐金碧辉煌,美轮美奂。
此乃皇城最高处,凤鸾阁。是她住了十年的寝殿。
十年了。
这是她以东方彦姝身份入宫的第十年。也是她与东方曦烨结识相伴的第十年。
李芳歆不止一次在心底问,如果是真正的东方彦姝,她会怎么做?
当亲弟弟手染鲜血、骨肉相残,她会选择佯装不知、助纣为虐,还是挺身而出、大义灭亲?
也许真正的东方彦姝从旁辅佐,曦烨根本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她的确不算称职的姐姐。那枚蚀骨丸她没下在汤里,却碾碎了藏在指甲缝中。如果当时没有曹公在旁,如果曦烨对她的防备再少些,她已然得手。
真正的姐姐怎么忍心杀害亲弟弟呢?
但这也不能怪她。十年前她也只是江州南岸富户家的幺姑娘,爹娘疼兄长爱。她的家庭从来没教过她怎么当姐姐。
曾有人质问她,“公主同官家相伴长大,与他最是亲密无间。倘若有一日,他身陷囹圄众叛亲离,公主是否还会站在他身边?倘若有一日,他行差踏错误入歧途,公主是否会规劝管束,引他重回正道?倘若那时公主无能为力,或是无所作为,敢问公主作为官家的长姐,是否尽到了应尽的责任?”
可笑说这话的人也死在了官家的屠刀之下。
若他还活着,李芳歆定要告诉他,她努力过了。
千方百计,山穷水尽,终是徒劳无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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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压弯了枝丫,抖落细盐般的雪穗,三千青丝也白了头。刚过垂拱门,李芳歆忽地瞥见红梅树下有一道黑影。
檐下琉璃宫灯绕旋转动,那人的五官显露在光影里。
“高先生?”李芳歆疑道,“官家有吩咐?”
言罢才反应过来,官家就算有吩咐,也不会再派高亓来传话了。
高亓唇畔漾着笑意,比胭脂还红润,肤色却雪白如凝脂。“公主万福,”他俯身行礼,“奴愿为公主解忧。”
李芳歆嗤了声,“你倒说说看,本宫有何烦忧?”
高亓不卑不亢,“奴听闻官家没喝公主送的甜汤,不忍心看着公主一番苦心付诸东流,愿献上一计,令公主心想事成。”
“哦?本宫记着高先生替昭元贵妃送的莲子羹,官家可是连碰都没碰一下。你不想着为高家寻回圣眷,反而主动帮本宫筹谋,真是闻所未闻。”
高亓笑意愈深,“\'一箭易断,十箭难折\',又道是\'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公主不妨先听听奴的计策,再作决定。”
李芳歆以审视的目光扫过那人。
他个头挺高,身材壮实,褪去那身侍从官服,甚至看不出是个不齐全的人。听宫中嬷嬷说,成年后才净身者,样貌与寻常男子无异。
让她移不开视线的是那张脸,初见便觉得熟悉,仿佛在哪儿见过,细看又找不出任何人的影子。
她是承平十五年进的宫,高亓比她晚三年,也许他们在宫外见过吧。
“秋水,天寒地冻的,请高先生入殿喝口茶暖暖身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