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万物寂静只余虫鸣的靖安伯府。
正院皓月轩往东,经一道抄手游廊再跨过半月门的揽月小筑内,梳着双平髻的丫环红珠披着碧水色的外衫,端着白瓷盆急急忙忙从小厨房出来。
穿过回廊行至房门前,腾出一只手轻轻推开掩着的门,将白瓷盆搁在桌上。
抬眼去瞧鲛纱轻丝八宝帐,就见里面影影绰绰有个囫囵样子,似是在揉眼睛,‘’小娘子可别揉眼,困意揉没了,如今才寅时二刻,您一会不歇啦?‘’
一双娇嫩素白的柔荑从纱帐探出,红珠连忙上前将帐子撩起挂到喜鹊衔枝勾上。
拔步床上坐着的少女圆眼杏目眼尾微俏,莹白的小脸儿因刚醒红扑扑的两团,鼻头小巧挺翘红唇微张,长发微乱披肩。
精致的小脸儿表情尚有些呆泄,鸦羽一般的眼睫抖了抖,她颤着声儿 “红珠儿,我又做那个怪梦了。”
“奴婢听到您声儿,想您可能又梦魇了,怕您汗湿了衣裳起寒,就连忙起身去小厨房端了温热水来给您擦擦身子,您换身小衣,然后接着睡,等天光大亮再说可好?”
红珠瞧着今姒懵懵的模样心疼得紧,她六岁就跟在小娘子身边伺候,自家小娘子最是玉雪可爱,一团和气人儿。
这怪梦断断续续小半年,大夫不是没瞧过,连宫里的太医,伯爷都跟圣上递牌子找过,就是没甚用处。
可怜可叹她红珠的心肝儿都要心疼坏了,心里想着,手上也没停,给今姒使温水擦过身子,又从柜子里拿了一套荷藕色绣兰草的绸缎小衣给换上。
这会儿身子干净舒坦了,今姒困意又上头,眯嘘着眼儿,半梦半醒瞧红珠守在床边拿着翠竹圆月团扇给自己轻轻扇风“红珠儿,歇着去吧,明个儿去二哥哥那里...我...” 话儿还没哼哼完,人又入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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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这靖安伯府,爵位乃是靖安伯傅疏朗,马背上打下来的战功封赏来的,虽不是百年世族,却也是齐国当朝新贵。
与其夫人钱玉蓉钱氏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无妾室无通房,膝下两子一娇女,世子傅今峖年十九,字行之,次子傅今寧年十七,字子衿。另有小女傅今姒年十四,小字阿瞒。
拔步床榻上半夜惊醒又睡去的少女,便是这靖安伯唯一的嫡女,傅今姒。
红珠静候了一会,悄着声儿拿香拨子拨了新的安神香粉在黄铜麒麟小香炉里,又回头见今姒睡熟了,才放心起身回偏房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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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破竹居。
“竹意,二哥哥去工部上值了么?现在可在屋里?‘’ 今姒一早醒了还未梳妆,套上昨个儿的旧衣裳,带着红珠绿宝两个贴身丫环就往傅今寧的破竹居跑。
所幸来破竹居不必经过正院的皓月轩,若是被钱氏瞧见,傅今姒挨上一顿闺秀不应如此云云之类的说教定是跑不了了。
紧赶慢赶生怕自家二哥哥已经出门去工部上值了。
傅今寧的书童竹意摇摇头答 “回小姐的话,二少爷今个儿还未去工部,昨夜二少爷宿在书房,新得的江湖话本子正看在兴头上,兴许一夜都未睡,现下不晓得醒着还是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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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今寧听见小妹的声音,从书房出来,长身玉立,挺拔如竹,模样与傅今姒七分相似,皆是圆眼杏目,却独有儿郎的英气,十七岁的少年眉眼清俊,看今姒的眼神宠溺又无奈。
见平日爱美俏丽的小妹乱着发就风风火火跑过来,好奇道‘’怎的,一宿未见,阿瞒这般想念二哥哥?头发未梳便急急赶过来,你瞧你这气喘吁吁的样子,仔细阿娘说教你,二哥哥可不帮你求情。”
“二哥哥好生讨厌,阿瞒自然是有事才急急赶来,再说阿娘何时舍得说教阿瞒,被说教的都是二哥哥,二哥哥瞧瞧你这眼圈,一会阿瞒去皓月轩给阿娘请安,定要告诉阿娘,二哥哥你又彻夜看那些江湖话本子”
今姒这会儿觉得二哥哥忒不靠谱,可惜大哥哥在边郊兵营练兵,还未到休沐的日子。
她一个闺阁小姐,虽阿娘不拘着自己出门玩耍,可兵营是万万没办法去的,一时间,年十四岁的傅家三娘觉得烦恼极了,她幽怨的看了一眼自家二哥哥,满眼失望落寞。
傅今寧被这眼神气乐了,伸手扯了扯狗小妹鸡窝一样的长发,“傅阿瞒,你再不说何事,我可去衙门点卯了。”
今姒叹一口气,眉间微蹙,刚刚还急吼吼想告黑状的得意小表情登时收了起来。
算来算去从小到大,每次自己做讨狗嫌的事儿,二哥哥都是自己的帮手,只能白生生的一双手别扭着将衣角绞得皱皱巴巴,‘’二哥哥,进去说,进去说。‘’
今姒伸手将傅今寧转了半个圈,推着他后背就往里走,又回身吩咐‘’红珠儿绿宝儿,竹意,竹思,都在院外面,不许进来。‘’ 说罢合上了房间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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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时的光透过琉璃窗落在地上,窗外有蝉鸣竹响。
今姒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咕咚咕咚喝完,眨眨眼道 “二哥哥,我半年前开始做一些莫名其妙的怪梦,就像是戏本子一样,一桩桩一件件我都像茶客看戏一般瞧着。
我昨晚上又梦见了,阿娘说我话本子瞧多了,趁机收走了我好些话本,可我觉得那梦真真儿的。”
傅今寧点点头示意小妹继续说,阿瞒半年前开始做怪梦的事府里都知道,府上时不时都在请大夫进府给小妹瞧病。
都说没甚毛病,安神汤倒是一付一付的开。
眼瞧从前圆润饱满如包子的小妹慢慢瘦成现在这纤指细腰的筷子样,傅今寧颇想念肉包子一样的小妹,那脸儿掐起来才有手感。
今姒不知道她狗二哥心里想什么,若是知道,定伸手挠花他的脸。
少女到这个年纪抽条纤细再正常不过,她又最是爱惜自己的美貌,为了好看,甚至连夜间小点都不曾再吃了。
现下她见傅今寧一脸严肃,就觉自家二哥哥果然是信自己的,于是从荷包里掏出小记看了看。
继续说道 “二哥哥,我从头跟你说,我先梦见我五月初九生辰,阿娘将我及笄礼定在京郊的澄园山庄,发帖子邀了好些世家来。
那淮阳宋氏,只来了旁支的六娘一人,宋六娘宋清岚席间弄脏了衣裙,离了席面去厢房整理,大半个时辰都不见人回来,她那丫头倒是哭哭啼啼的回来了。
当着那么些夫人小姐的面儿扑腾就跪下求阿娘救救她家小娘子,张口就胡沁,说大哥哥不顾她阻拦进了后院宋清岚的厢房,看光了宋清岚的身子,宋清岚觉得自己失了青白,就要投了咱家庄子的垂柳湖一了百了......‘’
傅今姒说的口干舌燥,伸手又给自己斟一了杯茶。
“后院席面都是女眷,大哥哥不好过去,就遣了银杏过来回话。
说是一个眼生的丫环,去前院同大哥哥说,我与宋清岚在厢房争执,我气极将那宋清岚的脸刮花了,你瞧瞧这话说的,我就如此娇蛮不讲道理?”
傅今寧看她一眼,挑眉不语,傅今姒见他阴阳怪气的眼神,伸手就要掐他 “ 傅今寧,你做什么这怪模怪样!”
傅今寧见今姒横眉倒竖,分明就是急了,赶紧讨饶 “我意思这婢子混说,阿瞒最温婉可人,哪儿能做出刮花小姑娘的脸这种事来。”
“这还差不多,二哥哥你别打断我呀,大哥哥知我不喜宋家那帮口蜜腹剑的小娘子,以为宋清岚故意言语激怒我,怕我失了理智,真将宋清岚的脸刮了。
又怕我受了委屈,席间本就饮了酒,又关心则乱,听了那生脸丫环的话,急急起身就来寻我。
大哥哥说他赶到了厢房前突然闻到一阵异香过后,脑子囫囵晕眩了一瞬,就听见厢房里我的哭声,顾不得其他,急急推门便进了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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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今姒郁闷得很,这手段简直下作,异香定是什么令人产生幻觉的玩意儿。
她自己一直都在席上,如果那厢房里哭的也是她,难不成她还是那戏文里会变身术的妖怪?
“我一直都在席上与阿娘在一起,再说,我不喜那宋清岚,一句完整话都不想与她讲,怎会好端端跑去后院厢房与她起龌龊,还刮花她的脸?”
今姒细白的贝齿轻咬嘴唇,秀气的眉头一直皱着,心里堵着一口气下不来,大哥哥是担心自己才中招的,明明是个烂局,明眼人都能瞧出来。
可也怪不得大哥哥,一心保家卫国的少年将军,常年泡在兵营,学的都是磊落兵法。
自家后宅干干净净,阿爹此生只阿娘一个,家里也只得自己一个小娘子,像大哥傅今峖这样的明朗少年,大概以为小娘子们都是娇俏可爱的,再过分一些不过就是互相攀比争强好胜,以言语讥讽伤人。
殊不知大多数世家这后宅阴私腌臜,稍微行差步错就能殒命在那富贵花儿一样的闺秀手上,娴静乖巧的小娘子们,都不是如表面那样柔软娇嫩。
傅今寧知小妹心里所想,她自责大哥哥是因她而中了别人的诡计,怕她钻了牛角尖想左了。
修长的大手揉了揉小妹的头,清俊的小郎君温柔的开口“不是阿瞒的错,大哥哥担心阿瞒,是因为他是阿瞒的大哥哥,为人兄长理应将小妹护与身后,换了二哥哥,也会这样做。”
今姒秀气的吐出一口郁气,从腰间拿了一条绣着画眉鸟儿的绵云纱丝帕,擦了擦红通通的圆杏眼。
她扁了扁嘴,又说“大哥哥说他当时头晕目眩,瞧东西都是模糊的,根本没看见屋里的小娘子是谁,作何模样,这事儿本就有蹊跷。
若真是他的错,他愿意娶了那宋清岚,可那异香,那突然产生的幻觉幻听,还有那个脸生的丫环,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说明这是为了故意套他入局!”
傅今寧顺手递给小妹一杯茶水,示意她润润嘴 “然后呢?”
“宋清岚那丫环,反复就一句话,说世子爷瞧了我家小娘子的身子,不给个交代,小娘子要跳湖了结,她也活不了。
然后那宋清岚突然跑出来,趁人不备直接撞柱了,额头上破好大一个窟窿,那血溅得到处都是。
在场的夫人小姐们登时都惊叫一片,阿娘立即派人找庄子上的府医,又赶紧差了小厮去回春堂找了辞官闲赋的刘老太医来。
宋清岚那丫环就趴在地上一边嚎哭一边磕头,求阿娘给一个交代。”
靖安伯府的娇女及笄,邀请的世家众多,大多都是是百年世家,盘根错节的大家族。
宋清岚虽是宋氏旁支,宋父唤宋丞相一声堂兄,可这宋清岚打小端得是乖巧嘴甜,很会讨好宋丞相府里的小娘子们,所以自幼便留在宋氏长房,与宋丞相宋炎府上小娘子们,一起教养长大。
“阿娘说事情未查清楚,那脸生得婢子还未找到,等查个水落石出自会去宋家给一个交代,那婢子的事儿刚查出一点苗头。
宋丞相那厮就上了折子,美曰其名自己最疼爱的侄女宋清岚贞静贤淑待字闺中,与傅家世子有相见之缘,求圣上给个赐婚恩典,皇命不可违,逼得大哥哥不得不娶。
阿娘为这事直接气晕了过去,醒了以后就生了一场病,老觉得心口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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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姒说到这里气得咬牙切齿,那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女子,害了自己玉树兰芝,温柔良善的大哥哥,还气病了阿娘。
傅今寧疑惑了 “她以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嫁进来,气病了阿娘,阿爹就不会放过她了,再说还有你我也是厌恶极了她,在咱们自己家给她使绊子还不容易?
更别说大哥哥不会护着她,阿娘也会给她立规矩吧?她图什么?”
“圣上赐婚订的次年七月初七,宋清岚带着圣上赐的宫嬷嬷进的门,进门两月,大哥哥就去边郊兵营躲了两月。
除了新婚那日走个过场,盖头都是她自己揭的,大哥哥将人从宋府领回来,转身换了盔甲就回了兵营,两人面儿都没见着。
那宋清岚开始倒也安分,见天窝在院子里不出来,也未做什么幺蛾子,可成婚两月后,宋清岚有孕了,她与大哥哥都未圆房,哪儿来的孕,你说好不好笑。
这事儿被门房的新来的小厮传了出去,好些夫人上门恭喜阿娘做祖母了,阿娘身体本就不大通泰,这一遭更是雪上加霜,阿爹当日休沐在家,替阿娘处置了那小厮,又遣人去召大哥哥回府。
大哥哥收到话儿,回来给阿娘请了安,只说要与宋清岚和离,给各自留个体面,毕竟本来就不不是真正的夫妻,又匆匆赶回了兵营。
可那宋清岚求阿娘救她的命,救她孩儿的命,说若是和离回宋家,丢了宋丞相的颜面,她就活不成了。
阿娘问她腹中孩子的生父是谁,她又锯嘴葫芦一般不开口。
反正就这样在咱家赖着不走。阿娘心善,想着等自个儿身体好些了,下帖子请宋夫人来,就说两个孩子脾性不和,若要一生都做一对怨偶,不如早早和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可十月初一那日,咱家府外被羽林军带刀侍卫包围了,宋丞相那厮上奏阿爹与南蛮通敌叛国。
羽林军一进府,通敌的书信就明晃晃的摆在阿爹的书桌上” 傅今姒讽刺的轻呵一声,脸上带着恨意的冷笑。
“处处漏洞的栽赃,哄三岁小儿都不带这样敷衍的,偏生人证物证皆有,人证就是宋清岚。
她分明就是宋家派来的棋子,可恨阿娘心善救她一命,她竟恩将仇报,分明一进府就躲在院子里不出来,也不晓得,上哪儿去瞧见阿爹日日与南蛮写信往来的。
至于书信估摸也是她趁咱们都在前院与羽林军周旋时,放到阿爹书桌上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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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姒顿了顿,继续说“梦境虚幻,我时觉得看的清楚,时觉得模糊,大概几件事我都在清醒时用纸笔记下。
二哥哥你瞧,四月十六,也就是今日,大哥哥会回来,还会给我带一支点翠缠丝鎏金簪子,是他打马路过梧桐街的多宝阁给我买的,二哥哥你若是不信,一会儿跟我一起去皓月轩阿娘那里,等大哥哥回来一瞧便知。”
傅今寧曲起手指捏了捏眉心,觉得事态有些严重,家里人从不在阿瞒面前讨论朝政
阿瞒这梦却合情合理,宋丞相与阿爹本就不睦,圣上又忌惮阿爹手上三十万铁骑,帝王多疑,阿爹在百姓中名望颇高,傅家如今看着花团锦簇,实际烈火烹油,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如今朝堂局势又不稳定,太子奉皇命在皇觉寺带发修行,众多皇子,各路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还有蠢蠢欲动的世家,为了阿爹手上的兵权,圣上和宋老贼会做这样的局不意外。
这局设的简单,连阿瞒这样未及笄又不懂朝政局势的小娘子都能看明白,偏偏就能达到扳倒傅家的目的,毕竟君要臣死,不管什么手段,臣不得不死。
如果阿瞒这梦是一个示警,那圣上想要扳倒一个手握兵权,却又未曾犯错,甚至为这齐国山河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军,用的这手段未免太下作又不给人脸面,让人明明身处烈日,心浸寒霜。
今姒素手搭在额角,望着沉思的二哥哥,也有一搭没一搭的想,阿爹阿娘会怎么办?若梦是真的,叛敌是株连大罪,主犯处死,男眷刻奴字流放宁古塔挖凿煤石,女眷则充作官奴,连那勾栏院的风尘女子都不如...
出着神的今姒突然打了个寒颤,一时发懵,手也就松了,清脆一声响,一听就是上好的瓷器,刚刚拿在手里的青花祥云小茶盏立时掉地上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