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沈平昌为了迎娶白氏,特地建了梅香苑,顺便也将沈府翻修重建了一遍,剩下了许许多多空置废弃的老房子,坐落在沈府最北端角落的柴房,便是最早废弃的。

而今也不过是放些杂物,以及不大用得着的干柴。

凉州的腊月冷得出奇,就算沈雅彤穿了两件厚重的外裳,依旧抵挡不住来势汹汹的北风,刚至柴房,她的牙齿便已经抖成了筛子。

但一想起柴房门后关的是谁,心中的愤怒之意一下将这凉意抵消了大半。

老旧的柴房门被一把精巧的八卦锁牢牢锁住,青梅从袖袋中掏出一把钥匙,将其轻轻钻进锁孔,咔嚓一声,八卦锁便立刻打开了。

有一股子霉味从里头涌了出来。

这间柴房被废弃的原因,除了因为翻修建了新的柴房,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这个屋子阴冷潮湿容易发霉长菌,根本不适合堆放一些干柴,更别说丝绸、面料等一些物品。

沈雅彤蹙了蹙眉,但依旧抬脚走了进去。

屋内有些昏暗,青梅迅速掏出火折子,将屋内唯一的油灯点亮,发霉的墙角处堆放了许多干草,原本只是为了防潮,如今上头却躺着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一个比她还小三岁的孩子。

沈雅彤做梦都没想到,今生她与韩宿的再次相遇,竟是他还是十岁的时候。

她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出现在了沈平昌遇袭的地方,孟二娘子以为他也是沈家人,便将他一道带了回来。

没见着他之前,她一直以为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沈平昌遇险,只是不巧遇上了打劫的贼寇,因为与沈平昌一样去做生意的几个商人,也同样被劫了财,有些甚至还被劫了命。

可当她见着被救回来的人中,竟还有这么一个人时,她不由得想通了好多事。

玉阳城与烟虞城的交界处早已属于内陆,方圆百里别说是海,就连湖都没有,可为何海盗偏偏出现在了那里?

稍微细细一想不难发现,那些海盗是有人特地安排的。

今生他被孟二娘子发现并带了回来,那么没有发现他踪迹的前世呢?

没有被发现并不代表他不在。

一时间,前世里所有的不甘、屈辱、愤怒、悔恨如洪开了口的泄洪,瞬间填满了她的大脑。

无数个屈辱的不眠之夜,他强行将她吃干抹净后,留下的那个卑鄙又得逞的笑容,在她苦苦哀求他放过沈家人时,显得愈发的恶心。

无数次被他要求做她不愿做的事时,那个睥睨一切仿佛在告诉她,他动一动手指就能灭了沈府满门的眼神,让她觉得无比心寒。

那是她曾经用心爱过的男人啊!

犹记得在福临观,那个男人从一个登徒子手中救了她,那个清净无暇的笑容,前生的她竟是硬生生记了一辈子。

后来因为沈家害韩父丧了命,她一直愧疚于心。

正因这一份爱慕和愧疚,她活生生心甘情愿得被他囚了数年。

直到死前,那个对他爱而不得的韩家庶妹悄悄潜入囚着她的院子里告诉她所有的真相,她才明白韩宿的所有计划和伪装。

救她,只是为了借机亲近她,而韩父的死,不过是他的借刀杀人。借的自然是沈家这把刀,而沈平昌也因为她,心甘情愿变成了这把刀。

她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做,可她接受不了沈平昌因为自己而死,沈府因为自己而灭。

而她呢?

彼时的她在沈府一步一步走向消亡之时,竟是心甘情愿被他囚与韩府这一方天地,竟还天真地认为只要自己都满足了他,他就会放下这所谓的杀父之仇,放过沈家。

直到死前她才得知,这世间已再无沈府,她所做的一切妥协、所受的一切屈辱,根本就是徒劳。

只那一瞬,她感觉自己早已踏进了寒冷无比的寒冰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柴房透风,如豆的油灯在风中摇曳着,看不清她此时的神情,她深呼吸一口气,缓缓从怀中拿出一把匕首。

这把匕首是她刚刚从阿耶卧室里拿的,那是长兄从京都给阿耶的礼物,听闻削铁如泥。

十岁的韩宿被结结实实地捆在角落,他一身狼狈,虽穿着孟二娘子给他的镖局的衣裳,但依旧能看出此时的他很是脏乱。

眼睛上蒙了一块黑布,嘴里塞了一团脏兮兮的布,现在的他,四肢不能动,目不能视物,嘴不能言语。

某一个瞬间,沈雅彤感觉他就像当年那个被囚、身不由己生不如死的自己。

舌尖被她咬出了血,她强力忍住自己的情绪,口腔的血腥味却依旧蔓延开来。

韩宿,没想到你也会有今天!

她一步一步一步走向他,每一步都仿佛在火里烤过一般,这世上大概没有几个人能懂那种被剜了心的疼痛,她感觉自己的眼睛都在滴血。

可当匕首快要触及那孩子的脖颈时,她突然停下了。

这世间有很多种报仇的方式,最让仇人感到快意的无外乎直接杀了他,她想起自己曾经受过的苦,内心的阴鸷猛地将她整个人包裹了起来。

杀了他,可真是太便宜他了!

当初她有多爱,如今她就有多恨。就算面前躺着的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

既然上天将他完完整整送到她手里,那她也要让他尝一尝满门被灭他独留的滋味!

似乎是想通了什么,沈雅彤紧拧着的眉头微微一松,匕首刃口也轻轻偏移了一个方向,对着捆绑着他的绳索顺手一割。

绳索应声而断,果如长兄所言,削铁如泥。

只是眼见着绳索解开,被捆绑着的孩子依旧保持着她进来时的样子,一动不动,此刻甚至不敢挣开束缚,任由毫无作用的绳索缠在他身上。

她诧异回身给青梅投去一个质问的眼神。

青梅也诧异,方才她还来看过,这孩子分明是醒了的。

沈雅彤不以为然,用匕首去挑蒙在他眼睛上的那块布,只轻轻一滑,那块布便掉落了下来。

那块布后面,一道敌意的目光冲她看过来,沈雅彤的心猛地一颤,一股子被汹涌回忆尘封住的恐惧一下子升了上来。

是,对于他,她又爱又恨又惧怕。

惧怕,是没来由的。

她突然后悔了,为何自己方才不一匕首结果了他!

“青梅,给他水和食物,不准他离开这里半步!”

她慌忙起身,险些将匕首丢下,青梅还未来得及给她整理衣物,她便一头钻出门去。

直到走到荷花池旁,她才稍稍回过神,自她醒转至今,业已一个月的时日。

在这段时日里,她无数次被惊梦惊扰无法入眠,为了避免自己受扰,她尝试着将心肠变硬,原本以为自己成功了,可没想到遇上他那道目光时,依旧溃不成军。

一个多月的努力,功亏一篑。

韩宿当真是她命里的克星不成?

噗通一声巨响,面前早已凋零只剩下枯枝的池水被砸了一个水洞,沈雅彤还未曾惊恐中完全回神,那件青梅未来得及整理的衣裳上便沾上了来自荷花池里的泥污。

一整片泥污,又冷又臭。

此时从角落里钻出两个圆滚滚脏兮兮的小脑袋,瞧见自己砸了人,纷纷捂着嘴巴对着沈雅彤呵呵呵笑了起来。

汤氏与沈平和育有两儿两女,长子沈鹄年岁十八,在家中排行第三,长女沈雅玉年岁十四,比沈雅彤大一岁,家中排行第二。

面前这两个孩子,正是汤氏所生龙凤双生儿,今年通通不过八岁,在家中也都排行第四。

因是汤氏产他们时难产,两个孩子险些丢了命,所以自生下时便被沈平和与汤氏宠上了天,几乎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处处宠溺,就连沈平昌对他们也格外地和善。

俨然是沈家两个无人敢惹的混世魔王。

四郎沈耀率先认出了被砸的是沈雅彤,便迅速拉着四娘沈雅音过来,指着沈雅彤的衣裳道,“三姊姊,耀儿与音儿给你做的新衣裳可好看?”

直到方才沈雅彤的思绪依旧不稳,沈耀与沈雅音过来时,她下意识地面露阴鸷狠狠地瞪了他二人一眼。

只一眼,那两个孩子竟被吓得站在原地,沈耀竟是突然哭了起来。

哭声入脑,沈雅彤这才真正缓和过来,眼瞧着两个小祖宗一个哭得比一个厉害,沈雅彤的心也渐渐软了下来。

倒也不是对他二人有多喜爱,只是她突然想起了嫂嫂方才的嘱咐,做人还是莫要太过于捧出真心,否则到最后伤得必定是自己。

青梅闻声赶来,眼见着自家娘子的衣裳被四娘四郎弄得如此脏乱不堪,而两个罪魁祸首还恶人先告状似的嚎啕大哭,脸色微微一沉。

青梅人如其名,除却赐的“梅”字有一丝温婉之外,她平日里整个人都是“青青”的,脸是铁青的,神色也是铁青的,即便是笑起来,给人的感觉也是冷冰铁青的。

更别说眼下她铁青着一张脸往他们冲去,活脱脱是从阿鼻地狱里走出来的一个青面獠牙。

吓得那两个孩子哭声更大了。

二房的侍婢们也闻声而至,看到荷花池边这副景象,不用猜都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可那两个混世魔王实在无法怎么哄劝,所以她们将哄劝的口子转到了沈雅彤的身上。

她们正要开口请沈雅彤先回去,却听青梅对着那两个混世魔王呵斥了一句,“不准哭!”

青面獠牙的呵斥仿若一剂猛药,混世魔王们突然止住了哭泣,并面面相觑,眼底还时不时流露出一丝恐惧的神色。

见已经唬住那两个孩子,青梅这才轻柔地给沈雅彤整理好衣裳,并道,“娘子,咱们先回去吧。”

沈雅彤长吁一口气,这才乖巧地点了点头,顺从得回身往自己的院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