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冷宫

冬日里天亮得晚,五更三点的时候,十五小声隔着床幔喊楚怀信,天色都还未亮。

他睁开眼睛,见徐绾嫣还睡着,估摸时辰,该到了她睡眠最不安稳的时候。

从前每每这时,外头声响稍微大些,嫣儿便会被吵醒,自己在殿内换衣裳戴冕旒,回头一看就能看见小小的人儿眼睛都未全睁开,坐在榻上瞧着自己。

后来他知晓了这事,便再不肯在殿内更衣,即使寒冬腊月,也往外挪上几步,免得吵醒了她。

楚怀信轻手轻脚地起身,只觉眼前突然一片黑,缓了好半天才缓过来,慢慢地下床,快步走出殿外。

祝参身后跟着几位小厮,手中捧着朝服腰带和冕旒挂饰,楚怀信眼睛微闭,顺从地伸出只胳膊,任由他们折腾。

“你们娘娘眼睛肿了,记得备好冰块给她消肿,不然她这一天都不痛快。”楚怀信接过腰带,柔声同十五吩咐着。

想了想,他又道:“别告诉你们娘娘我来过了,免得她……”

十五“诶”了一声,便回了殿中伺候。

待收拾好了一切,楚怀信从冠荆阁的正殿走出去,冬日的夜仿佛就是这般安静,早晨若是不刮风,便一点声响也没有。

满地的雪一层刚落又积一层,踩在上面嘎吱嘎吱直响,折着微弱的月光,遍地的雪白。

楚怀信将手放在唇边哈气,吐出一片白雾,“往常冬日里嫣儿前一夜都要给我备下一碗银耳羹温着的。”

祝参跟在他后头,敏锐地在他这话中捕捉到些悲伤的情绪,是以安慰道:“娘娘会好的。”

楚怀信回头望了眼冠荆阁,到底还是往金銮殿那头去了。

待到日上三竿之时,屋内暖炉渐熄,十五轻轻推开正殿的门,引着巧绿巧云将早膳摆在桌上,又将最偏的一处窗子推开,换些新鲜空气。

大抵冬雪带来的味道都是特殊的,内里含着冷气,让人无端想到冰块的味道,沁人心脾。

徐绾嫣拢着被子缓慢地坐起来,往床榻里头看了两眼,里头的那个绣花软枕瘪了下去,她顺手捏两把,将其重新恢复原样。

她吸了吸鼻子,闻见了肉泥粥的味道,踉踉跄跄地从榻上下来,坐在梳妆台前。

“十五!”她惊呼了一声,“我眼睛怎的肿成了这样?!”

十五将炖盅放下,烫的直吸气,搓了搓指尖,“昨日娘娘哭了那么久,自然会肿,巧云去拿冰块了,娘娘敷上就好了。”

她这话倒是让徐绾嫣想起昨晚的事,记忆回笼,她的表情俶尔变得悲哀,连搭在首饰匣上的手指都仿佛瑟缩了一下。

她转而拿起梳子,将睡乱了的头发一一梳顺,瞧着铜镜中的那人。

虽然看不真切,但偶尔闪过的几分面孔却能昭示着她有多么貌美。

即使眼皮依然肿着,却依稀还能瞧出那双秋水似的杏眼有多引人,窗外的光打进来,真真儿能称得上是一句眼波流转。

鼻梁高挺,嘴唇微翘,像是话本子里那些娇俏的小姐,嫁给状元做妻子,状元只会读书不敢顶嘴,将小姐的脾气纵得越来越娇。

可现在,她的状元郎去纵着别人了。

徐绾嫣叹了口气,拿出一个极为普通的柳木簪子,将满头长发挽在一起,因着头发多,坠得头皮微痛。

她又接过十五递过来的冰块,隔着帕子放在眼上,放了约摸半柱香的时间。

拿下来时,她只觉头脑都跟着清醒了,往镜中看去,已然消肿不少。

她这才移步去桌上用膳,将第一口粥放进口中的时候,开口道:“一会儿陪我出去散散步吧。”

十五乐得她能出去散散心,忙答应着,见外头落雪还未打扫,又派了几个小厮抓紧打扫。

这一顿饭吃得没甚滋味,徐绾嫣换了身赤红的袄子,将手轻轻探出窗外试探着温度,指尖点了点窗台上的落雪,整整齐齐地戳了好几个坑。

等到她把手拿回来时,指尖和骨节都冻得微红,但是心中愉悦不少,她朝着从屏风上拿大氅的十五摇摇头。

“外头不冷,我穿这夹袄就够了。”

她素来喜欢冬日,热爱看雪,宫中人也清楚她的喜好,特意留了一块完整的雪地,等着她来踩雪堆雪人。

她拉着十五的手,直奔着那块儿空地而去。

怕她冻着,巧云在能照着阳光的位置给她留了地方,里面被屋脊挡着,雪一时还不能化,外头有太阳照着,徐绾嫣站在这儿玩雪也不至于感到寒凉。

几个做完了活计的宫女一同凑了过来,你捏个雪球,我扬一把雪花的玩了起来。

徐绾嫣没甚架子,与她们打闹起来,一时之间院中满是少女的清脆声音,时不时发出一声惊呼再加上爽朗的笑声,等到雪人堆好的时候,徐绾嫣脖领处的狐狸毛粘上了不少雪。

不知是哪处飞来一个雪球,直直地砸在徐绾嫣肩膀上,她大笑着喊了一句,赶忙弯下身子想团一个更大的雪球扔过去。

她手中握着个足有巴掌大的雪球,直起腰来,眯起一只眼睛对着那小宫女。

小宫女跑来跑去,挪到了一处角落,又同别人打闹起来。

那处是整个冠荆阁最不起眼的存在,平日也没人会注意。

“十五,那墙怎么比别处矮啊?”徐绾嫣盯着那墙,心中疑惑得很,手上动作不停,又在雪球上补了些雪。

周围的墙都是正常的宫墙高度,约摸能有一丈半,只挨着墙角那块,好像坍塌过后未修补似的,看上去只比那小宫女高上一头。

十五把自己的钗子给雪人戴上,抬头瞧那缺口一眼,随口道:“先帝爷在的时候就塌了,后来皇上下令没让修,只好一直这样呆着了。”

徐绾嫣动作一顿,手中一松,雪球便落到了地上,她望着那墙,心中好似也塌了一块。

他连给自己宫殿修缮院墙都不愿意吗?

徐绾嫣拎起裙角,往矮墙那里走去,身后十五好像在说些什么,然而她浑都听不进去了。

“皇上每天夜里从朗月公主那儿回来,为了掩人耳目都得翻墙进来,原先墙比这还高些,后来有一次皇上摔着了,还是您吩咐的撤下几块砖再矮些的。”十五从袖口中掏出胭脂来,给雪人抹上,满意地站起身,“真是个好看的雪人,娘娘——”

“娘娘?”十五这才发现徐绾嫣早就走出去老远,此时正站在那矮墙下头不知道想些什么,她也不管什么擦胭脂的雪人了,顶着满头的雪赶忙过去伺候着。

她把徐绾嫣毛领上的雪都扒拉走,“娘娘怎么不过去玩了?”

徐绾嫣眼眉低垂,“十五,我们搬去长门宫吧。”

“长、长门宫?”十五一时惊讶,左右瞧了瞧才小声道:“去那儿做什么啊娘娘,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冷宫!”

徐绾嫣抹了一把眼角的泪珠,“我们留在这儿也不过是给楚怀信添不痛快罢了,他既然不爱我了,我就躲他远远的。”

十五心中焦急,从怀中拽出帕子来轻轻擦拭她的眼角,哄着她先回屋坐一会儿。

“皇上心中自然是有娘娘的,怎么可能不爱娘娘呢?”她扶着徐绾嫣的胳膊往外走,眼神瞥了躺在地上的巧云一眼,在背后使了个手势让她去金銮殿找人。

徐绾嫣自是没发现她这小动作,依旧耷拉着眼眉,“你不必哄我,这长门宫我是必去了。”

十五大声道:“好好,娘娘想去哪我们便去哪,只是长门宫——还未修缮,我派几个小厮去打扫打扫,不然恐会有耗子呢。”

巧云听见她这拉长音的长门宫,心中便明白了,扒拉两把头上的碎发便往外跑。

这头的徐绾嫣听了十五的话,又担忧起来,她的声音向来清脆好听,此时带着哭腔又极尽委屈,仿佛一只被夺了奶盆的小猫,心中又生着恐惧,小声问着:“真的吗?宫中也会有老鼠吗?”

十五眨眨眼,推着她坐在桌前,给她倒了一杯热乎乎的牛乳,“这是自然,娘娘且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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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的楚怀信刚刚下朝,听闻翟小将军在后殿等他,还带着小世子一同。

翟小将军名唤翟庄,是他自小长起来的兄弟,幼时楚怀信、翟庄与徐绾嫣都在学堂里一同读书,他俩还算是个同桌关系。

他的夫人是徐绾嫣的表姐,比他们大上一两岁,人温婉又好说话,没少偷偷给三个倒霉孩子饴糖吃。

两人前年成亲,去年生了个小儿子,白白胖胖的很是喜人,总是带着入宫来玩。

正巧徐绾嫣也喜欢小孩,每次都要抱在怀里逗弄一二。

楚怀信刚刚踏入殿门便大步往前走着,将冕旒大氅俱都扔给了小厮,站在火炉旁烤火。

“你今日怎的进宫了?不是有半月的休沐时间吗?”楚怀信边烤手边问着。

翟庄刚刚从西南回来,正是到了正月回宫述职的时候,楚怀信大手一挥,赏了他许多金银珠宝、一间庄子再加上半月的休沐期,让他在家中陪陪夫人和孩子。

翟庄跪坐在那儿,叹道:“今天佩儿去找小姐妹玩耍了,我耍赖也无用,她又说,那你也去找你的小姐妹啊。”

“这不,我来找你了。”翟庄耸了耸肩,端着茶杯一脸无辜地看着楚怀信,

楚怀信满脸不善之言,“去去去!”

待手的温度变得温暖,他才搓着手掌,看向趴在羊毛毯上玩耍的小孩,“来,让姨夫抱抱!”

小孩正拿着布偶玩得开心,猝不及防地被人抱着登了天,一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蹬了两下腿,咯咯笑起来,露出刚长出来的两颗小牙。

楚怀信的姿势很标准,仿佛当过父亲一般,孩子在他怀中也不哭也不闹,小脸靠在他的肩膀上,叽里咕噜地不知道说点什么,倒是开心得很。

他抱着孩子满屋绕着走,时不时拍拍小屁股,又捻起灯笼下的流苏逗孩子。

翟庄很是放心他带孩子,于是转了话题,“听说绾嫣病了?”

楚怀信动作一顿,半晌才“啊”了一声。

“怎么回事?还有昨天,我怎么听说你也受伤了?”翟庄上下打量,见他没什么事的样子。

楚怀信叹口气,“昨日……昨日朗月公主意欲谋反,死在宴会上了,嫣儿素来晕血,许是吓着了,醒过来时不记得这一个多月的事了。”

“谋反?!”翟庄惊得站起了身。

楚怀信瞥他一眼,冷哼道:“你才知道啊?你小姐妹好悬没被他们漠北给膈应死——你爹一点也不关心我,是不是呀大外甥?”

翟庄:“……”

翟庄:“你又在里头干什么好事了?”

楚怀信深深地瞧他一眼,便没说话。

翟庄额角青筋一跳,“你动的手?然后你自残了?”

“翟将军英明神武。”楚怀信毫不走心地恭维着。

翟庄走到他旁边,“怎的突然这样急?不是说好了……我们当时不是说依漠北而定吗?”

作者有话要说:来晚啦宝贝们,被审核卡住了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