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她这话,十五愣了片刻,哽住许久,才道:“应当不是吧。”
徐绾嫣撑着床榻,又道:“我最近情绪不稳,又食欲不振,听姐姐说,她当初有孕时就是这样的。”
十五又问:“那娘娘月事可准?”
徐绾嫣:“……”
她不记得了,听太医说,她失忆了。
是以她哀怨地看了十五一眼,捂着胸口,自顾自地难受。
太医就在偏殿,来得很及时,被小宫女拉进来,匆忙之中还低着头不敢直视徐绾嫣,“娘娘。”
徐绾嫣点了点头,接过十五递给自己的披风,轻轻咳着。
太医上前给她把脉,只道:“娘娘无大碍,只是今日情绪起伏过大,再加上娘娘先前的老毛病,吐出去便好了大半了,回头让小厨房做些山楂羹养一养即可。”
徐绾嫣狐疑地看着他,踌躇许久,问:“我不是有喜了吗?”
太医听了这话颇显诧异,顶着主仆二人的目光又将手搭在徐绾嫣的腕上,一下轻一下重地按着。
“这……确实没有啊。”太医捋着胡子,认真道。
徐绾嫣叹了口气,“下去吧。”
太医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十五,最终还是将十五拉到一旁,小声道:“一会儿我写个药方,你早晚给娘娘煎服,其他的就按照晚间我说的那般即可,若是娘娘有些什么偏执行为,勿要忤逆,能顺着她便顺着她。”
十五重重点着头,带太医下去写方子了。
徐绾嫣仰头躺在榻上,手掌搭在腹部,小心地揉了两圈。
她觉得她能感觉到,里面有一个小生命,可是他惴惴不安,想要逃出来。
太医会不会是得了楚怀信的命令,不和自己说实话呢?
她就是怀孕又如何?会挡了朗月公主的路吗?朗月公主将来生出来的孩子能继位吗?他还想立一个外族血脉的孩子为太子?
这几年以来,楚怀信好像从未和自己聊过想要一个孩子的事,他是单纯不喜欢孩子,还是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呢……
徐绾嫣思及此处,脑中又闪过无数的想法,最终她一翻身躺到床榻的最里侧,眼角又流出一滴泪来。
是娘亲没本事,自己得不到楚怀信的喜爱,连带着你的爹爹都伙同太医隐瞒你的存在。
雪渐渐小了,不到半刻钟,楚怀信便到了金銮殿。
殿内的小厮宫女们忙走上前来,将他肩上的落雪掸去,又把殿内暖炉中的燃灰拨弄一番,殿内很是暖和,又有小厮拿着巾帕递给楚怀信。
楚怀信接过巾帕,擦拭着额前几缕被雪打湿的碎发,问道:“漠北可派了人来?是谁来的?”
祝参从殿外走进来,弓着身子道:“是朗月公主的哥哥亲自前来的。”
楚怀信眉头紧紧皱起来,“她哥哥?她哥哥不是前几日刚回漠北吗?”
“阿拉坦王子晚间得了使者递回去的信,刚刚走出都城便策马回来了,眼下正在正殿侯着皇上,怕是讨要一个说法呢。”祝参袖口拢在一起,语气平淡然而句句担忧。
楚怀信狠狠叹了口气,如今他登基不到半年,若是漠北以此为由真的攻进来,怕是承受不住。
哪个男儿没有血性,若只让他同那些将领们冲锋陷阵,自然是无比英勇之事,然而楚国不止有士兵,还有老弱妇孺,她们经不起折腾。
更何况漠北如今正值兵力最强之时,楚国恐难以一战,到了边境也是让将士们白白送死罢了。
既然如此,他大概只能玩点儿阴的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两国交战不一定非要拼个刀枪棍棒。
他挥退了一众宫人,回身从偏殿软榻上拿起悬挂装饰用的匕首,上面镶嵌着些许宝石,亮堂极了。
他将这匕首递给祝参,比量了一下位置,“你微微矮些,划我一刀。”
祝参手中握着匕首,嘴唇微张,一双丹凤眼里满是疑惑。
“使些苦肉计罢了,一会儿再去偏殿拿点嫣儿的妆粉抹到我嘴上,阿拉坦要是还想回去发兵,怕是得掂量掂量名声了。”楚怀信将左胳膊往祝参那头递了递,还不忘嘱咐他:“别太用力。”
祝参磕巴了半天,“可是漠北国好似不太在乎名声……”
楚怀信“啧”一声,“无碍,我比他还流氓些,等我进去了,你就派人往周围各个国传消息,说他们漠北国欺人太甚,派公主来刺杀,楚国皇帝眼下已经起不来榻了,我让大燕那些文臣们天天笔伐,烦不死他。”
漠北同大燕向来也不和——漠北如同刺头一般,倒是与诸多国家都不和,仗着自己是游牧民族,多方挑衅。周遭的一些国家,正史里恐怕还给他留些面子,野史里都把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楚怀信每每翻看都乐不可支。
祝参壮起胆子,顶着弑君的罪名,微微下蹲成和朗月公主差不多的身高,在楚怀信胳膊上划了一下。
他划得很讲究,血液没有喷涌而出,只是一点一点渗出来,很缓慢没有什么致命风险,大抵只是会疼上一疼。
楚怀信吸了两口凉气,去徐绾嫣早些还在这住时留下的化妆台而去,擦了点妆粉抹到唇上,看起来就有些命不久矣的模样了。
“真憋屈啊,要不是……”他嘟囔了一句,然而话说到一半便停了,再没往下说,目光却停在了某一处。
偏殿挂着一副地形图,是去年新绘的,楚国地处中间,北上是漠北,西方是大燕,东方是一些琉球小国,南方多是些樟木林,还未有人深入探寻过,大抵里面也有属于自己的国家。
周遭国家众多,将楚国挤在中间动弹不得,太上皇重武道,多方征战开疆拓土,然而留下许多后患,先皇文武并进,拆东墙补西墙,等到了自己这……
他还不知该当如何呢。
治国之道他只学了须臾数年,然而只是纸上谈兵,虽然多朝功臣都言说他天资聪颖,但事情总是这样猝不及防,他刚囫囵地长出双手双脚,一时之间众人便逼着要他跑起来了。
一个国家的帝王大抵就决定了这个国家未来该是如何,楚怀信有时自嘲,大概百年的雄鹰传到他这儿就变成流氓路数了吧。
管它六七八氓,楚国现下还好好存在着,便不错了。
他捂着胳膊,随手抻了块布包扎着,“今日穿身白衣衫好了,这样深的颜色,看不真着。”
祝参跟在他后面,往正殿而去,边走边道:“左右皇上都要往外传这假消息,便是不受这个伤又如何?难不成他国还会来求证皇上您是否真的受伤了吗?”
楚怀信脚步一顿,偏头瞧他一眼,咬着后槽牙,“闭嘴。”
祝参只好低头闭嘴,推开正殿的门,换上一副正经样子。
正殿灯火微暗,只有壁上挂着几盏灯,殿门一开,风也随着进来,吹得那烛火愈加摇晃起来。
阿拉坦王子站在殿中,一身戎装,脸上横肉向下垂着,身高极高,带着草原人的肃杀气息,腰间别着一把弯刀,没有刀鞘,只有刀刃在光的映照下不动声色得凛冽。
楚怀信想:他也不怕戳着自己。
祝参担忧地抬头看了阿拉坦一眼,又飞快低头,心中暗暗想着,若是阿拉坦王子真和皇上打起来,恐怕压都能把皇上压死。
然而楚怀信还是那般,没有一点紧张,脚步没有半分虚浮,顶着阿拉坦毒蛇一般的目光,坐在了正座上。
阿拉坦也缓缓转身,身上的甲胄哗啦哗啦直响,一字一顿道:“妹、夫。”
楚怀信含着微笑,装作不经意地瞧了自己胳膊一眼,“不敢当王子这一声妹夫。”
“想来王子匆匆返京,也是因为听说了朗月公主的事情吧,孤未曾想,漠北竟是存着这样的心思,孤有心同漠北交好,漠北却派了公主来刺杀孤……”
他说完这话,长叹了一口气,烛光映在他的脸上,变化莫测。
阿拉坦冷哼一声,“我妹妹不可能是那样的人,漠北也没有那样的心思!”
楚怀信身子微侧,染了血的布就直冲进阿拉坦的视线。
阿拉坦紧紧盯着他,又见他周围跟着起居注,心中默默思考良多。
好半晌,他才道:“这事可能多有误会,漠北绝无这样的心思,但归根结底朗月也是我妹妹,还望我能将她带回去,葬在漠北,让她回家。”
楚怀信嘴角微微勾起笑容来,“这倒好说,还有城内的使者团,便也随公主回漠北吧。”
阿拉坦紧锁牙关,拱手抱拳,甲胄又是哗啦一声响,“如此,我便告退。”
说完这话,他头也不回地走入了雪中,有如一座威猛的兵甲山,让人望之生怖。
待他走了,祝参赶忙领着太医来给楚怀信包扎,索性伤口不深,只需要撒些药即可。
祝参帮着太医打下手,见起居注得了命令已然退下,才问道:“阿拉坦王子这般轻易的便走了?”
太医耳朵尖微动,头低得更下,手脚麻利地处理好,就匆忙带着医箱走了。
楚怀信松快下来,动了动胳膊,发觉有些疼,皱着半边脸,“我那表情对着嫣儿做了许多次,她说似豺狼像虎豹,任谁都会害怕。”
祝参:“……”
娘娘好似在骂你呢,皇上。
楚怀信又道:“你没发现,今日烛火尤其暗吗?我吩咐暗卫在光照不到的地方站着,阿拉坦瞧见了他们,却不知暗处还有多少人,他怕我真的失心疯,将他也杀了。比之漠北,他的命更重要。”
“再者说了,朗月公主又不是他的亲妹妹,她今日不死,将来漠北也会杀了她,对于漠北而言,她只是发动国家战争的契机罢了。”
楚怀信说得轻松,企图将这话中的悲悯意思掩藏起来,将自己伪装成彻头彻尾的对立政治家。
“怪只怪,她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楚怀信坐起身子,伸了个懒腰,“摆驾冠荆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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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然过了后半夜,天色没有那样深沉,满天星光,连地上的积雪也折着光,漂亮极了。
楚怀信眼下乌青愈发重,祝参跟在他后面也神色呆滞着,一时之间两人之间毫无交流,只默默朝着冠荆阁而去。
冠荆阁灯早就熄了,只有廊下的灯还燃着,为楚怀信引路。
徐绾嫣已经睡下,十五估计也在殿内陪着呢。
楚怀信一身冰雪的寒冷,怕冻着徐绾嫣,便先行和祝参去了他平日的屋子,暖暖身子。
祝参也撑着困意,陪他坐着。
好半天,他打了个哈欠,低头看楚怀信。
只见他已经用手撑着头,睡着了。
祝参叹了口气,估摸了一下时间,轻轻推了他一下,“皇上,您去殿内睡吧。”
楚怀信恍惚间睁眼,吸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很是温热,这才放心地同祝参告别。
他快步跑进殿内,连在小榻上睡着的十五都没惊动,飞快脱了外衣,钻入徐绾嫣的被褥中。
他调整一下姿势,免得压着自己的胳膊,将徐绾嫣按在自己怀中,长舒一口气,“今日能睡个好觉了。”
徐绾嫣皱着眉头不知在睡梦中想些什么,然而被楚怀信搂入怀中之后,眉目慢慢舒展,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