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落日之外》/雪梨冻
2023.02.20
1.
下过雨,华大附院的地下停车场阴冷湿漉。
车轮碾过环氧材料铺设的地面,尖锐声音几欲刺穿耳膜。
施烟涵的黑色风衣上还挂着水珠,人戴着口罩,渔夫帽帽檐压低,不太想让人认出来的装束。
电梯叮一声提示到达,她随人流进入,按下楼层后缩到角落看手机。
旁边提着饭盒的婆婆好几次偷偷偏头看她,视线反复流转,几度欲言又止。
施烟涵察觉到,下意识低了低头,熄掉屏幕后,侧首:“婆婆,怎么了?”
她先是一噎,随后突然激动,将周围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哦哦哦!你不是那个谁吗——”
施烟涵眉心一跳,没想到这样全副武装还是被认了出来。并且,认出她来的是个有些年纪的婆婆。
这几年,她在国内的影响力已经到这个地步了?
“那个那个,我家孙女特别喜欢你,你能给我签个名吗?”说这,婆婆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笑容和蔼地递上。
施烟涵低笑一声,低头飞快地写了个名字。
赶在旁边看热闹人群也伸出要签名的手以前,施烟涵果断地在下一层到达层离开,转身拐进了楼梯间。
电梯内。
“刚才那女孩儿是谁啊?哪个大明星??裹成那样都认得出来,你难道是……呃,真爱粉?”
阿婆小心翼翼地把纸收好,之后随意摇头,“不认识。”
“但人家按的是顶层vip病房,穿的这么严实,看脸蛋估计也漂亮的很,要个签名总没错。”
“……?”
……
“是的顾总,他现在在病房里观察。医生说具体情况还要等您来了再作说明。”
“好,您开完会再来也可以,不着急——”
一道毕恭毕敬的声音未落,又插.入一人欠揍的声音。
“明天再来也不影响,确认脑死亡都要观察24小时以上呢。”
“......”
施烟涵走到23层,口罩已经不知道扔到哪一层垃圾桶。
抬头看到安全出口旁边站着的两个男人,一个西装革履,沉稳严肃。旁边那位,没个正形。
他很闲,耳朵光明正大地贴在西装男手机上,偷听别人电话,还时不时冒出几句打断别人。
除非是特别好的朋友,否则,这人是巴不得一手掐死的存在。
施烟涵收回视线,暗自感慨自己也命悬一线。呼出一口气,步子略显沉重地走到住院部顶楼24层。
这次回国,说换工作环境激灵感是假,探望生病的外婆是真。
亲妈在英国授课走不开,体贴爱老婆的爸爸寸步不离,最后无法,派回施烟涵作为代表前去探病。
“唉。”
进病房前,她看着门牌轻叹一声。前台护士投来疑惑的目光,才按下把手,抬步走过去。
外婆正准备吃晚饭,见到门口的人,她皱眉,眼神中满是疑惑。
护工阿姨见过照片,凑近她耳朵稍大声提醒说:“这是你的亲外孙女儿!”
老人头发乱糟糟的,夕阳的余晖将自然卷的边缘勾勒,说不出到底是凌乱还是蓬松的好看。
“我记得你。”外婆忽然笑了笑,摆手让人走过去,“你是烟烟嘛~”
在场的人反应一瞬,不由得笑出声。
“外婆,你刚才在演戏呀!”
“那么久没见了,我们当然得有个不一样的开场。”她得意的脸上恍惚间闪过些忧伤,“不然,以后就要忘掉我的乖孙女喽!”
施烟涵走到病床边椅子上坐下,小心地帮她盛饭。
住院后,外婆不再像之前一样易躁易怒,猜测是医生的用药问题,让她情绪得以稳定。
她心里正想说,外婆的病情也没有电话里说的那么严重,便被外婆说的话打脸。
“烟烟今年25岁啦?刚从国外回来吗?”
“对呀外婆,回来好好陪你。”
两人安静一阵,外婆刚提起筷子,眼中清澈的像小孩儿,偏头看向施烟涵。
“今天刚回来吗?乖孙今年应该有二十多岁了,结婚了吗?”
“......对,我刚回来。今年二十五岁啦,还没有结婚呢。”
不到三分钟。
“烟烟是不是在国外读书啊?我的脑子已经发懵了记不住你喽,结婚了吗?二十多岁,应该有男朋友啦?”
施烟涵张了张嘴,喉咙像被棉花堵着。护工阿姨笑着想开口,瞄到她发红的眼睛后默默止住。
“你已经问了三遍啦!你乖孙女今天刚从国外回来,今年二十五岁,还没有结婚。”护工阿姨笑着说,之后给了个眼神,让施烟涵先去调整一下。
施烟涵站起来,快速加了护工阿姨微信,逃似的推开病房门,站在走廊外止不住地掉眼泪。
阿尔茨海默,在网上看到时,描述文字生涩抽象。
可要具象这种痛苦实则简单——
那天下午,五分钟内她问了我三遍,今年多大了。
施烟涵转身,靠着医院走廊精装修的墙,视线越过窗户和围栏。
悬在视野中间位的落日刺眼发烫。
这好像外婆的余生。
十分钟后,一通电话打断煽情。
施烟涵低头看到备注,下意识把耳机摘了,接听时,手机刻意拿的离耳朵很远。
“八点老地方见bro!啊啊啊我的亲亲宝贝muamuamua,想死你啦~”
施烟涵一身鸡皮疙瘩,头疼道:“我回家换身衣......”
“别啊,你那个豪宅在郊区,一来一回太麻烦了,现在立刻马上出发!等会儿见。”
“我......”
“嘟——”
“......”
站在电梯口的人拿着手机僵硬两秒,忽然啧一声。
五年了,她竟然还是会被拿捏,太可恶了。
半小时,施烟涵赶在华京可怕的晚高峰以前驱车来到书冉说的“老地方”。
这里几年前还是大学生最爱来的美食街。现在交通便利,大家更喜欢去热闹的市中心。
周围商铺换了又换,只有这家火锅屹立不倒。
“这家味道比不上现在外面的连锁火锅店,怎么还没关门?”
有些冷清的店里,只有前台坐着两个收银。施烟涵涮起几片毛肚,放到嘴里后,真诚发问。
“......”
坐她对面两人,一个咂了咂嘴,瞄了眼前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另一个抬手扶住脖颈,陷入深思。
施烟涵:“理我一下。”
“......”
书冉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神色,决定专心对准备下锅的肥牛做临终关怀工作,不再与施烟涵多费口舌。
旁边的郁冬野呼出一口气,眼神定定地落在她身上。许久,他扯了扯嘴角,伸手拿过酒杯碰了碰她的柠檬茶。
没回答她缺德的问题,只道:“欢迎回来。”
施烟涵低切一声,自然地也掠过这个话题,一口气把柠檬茶喝瘪。
锅里汤液咕噜滚了几个小时。
施烟涵吃得犯困,出了汗,妆也掉得七七八八。起身去洗手间洗脸,直接把妆也卸了。
一来一回,火锅店里多了几桌客人。
她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将近十点。
“今天先这样吧,想回家睡觉了。”施烟涵把包拿上,脸上还挂着几滴水珠。
书冉抬头错觉她卸了妆之后更好看了。
“你开车来了没?没有让郁冬野送你回去。”
施烟涵点头,“不麻烦......”
最后音节忽的一轻,视线定在远处,总觉得那桌有个熟面孔。
郁冬野皱了下眉,顺着她视线看过去,也微愣了一下。
“应该只是碰巧,你先回吧。”顿了顿,他改变主意,“我送你回。”
“冉冉怎么办?这么晚绕去郊区,来回都得四五十分钟。”施烟涵心绪微乱,语气比原来多了点不耐。
“大画家,收留我们一晚不就行了?”
“......”
原来早就打好主意了。
郁冬野微微偏了下头,意有所指,“总比你一个人胡思乱想失眠一晚上强。”
施烟涵:“谁失眠?”
她眼中闪过不屑,转身出门。店门口的机器骷髅木木地重复“欢迎光临”,平白给这条寂静的巷子增添了点烟火气。
郁冬野和书冉对视一眼,暗怨倒霉。
平常大家工作都在一个圈子,想见的时候有时连个影子都看不到。现在重点保护对象回来了,他们倒反应快,立马出现在跟前,阴魂不散的。
隔了一段距离,书冉压低声音小声问;“怎么办?烟烟是不是又难过?”
郁冬野刚想回答,跟前人止住脚步,平静地从包里掏出一包烟,平静地点火,之后深吸一口。
“下次说人悄悄话,记得不要当面说。”
“......”
“刚才那个是凌灼?”施烟涵主动发问。
郁冬野嗯了一声。
“你们......”施烟涵想了想,眼神往窗户那边瞟了瞟,隐约察觉到对方视线投来的视线,“还有联系吗?”
“和凌灼倒是没什么好说的......”书冉硬着头皮开口,喉咙像被撕扯着,艰难发声,“但我们公司新项目和顾氏有合作,和他见得更多。”
这个“他”。
施烟涵低笑了声,默默注视着他们两个,平静地再吸了两口。
“不过顶多就是坐在一个房间里开会而已,他是大老板,我们小职员没什么机会跟他说话,更不用说叙旧......旧了。”书冉咽了咽口水,发觉怎么解释都不合适。
施烟涵越安静,旁边两个人就越琢磨不透。有一瞬间,甚至在想要不要跟公司交辞呈或者退出项目的申请了。
煎熬地等了几分钟,不远处停车场突兀响起的一声喇叭将施烟涵思绪招回来。
“我说你们,都过去五年了,还在纠结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她把烟掐了扔到垃圾桶上,“姐姐我现在专心搞事业,什么顾嘉裕,陈嘉裕,都跟我没关系了。”
“你们也不用因为我和人家关系搞得那么僵,什么员工上下级......”她不满地蹙起眉毛,重申,“你们是朋友。”
书冉眨了两下眼睛,“那你们呢?”
施烟涵:“什么我们?”
静默两秒,她低了低头,从包里拿出车钥匙,反手“啪”一声拍到郁冬野胸腔上。
清冷的木质调香气淡淡地掠过,他们见施烟涵一脸随缘的说。
“随意吧。”她笑了下。
“大概率不会再联系。”
......
“你还别说,郁冬野这几年有健身啊,他竟然有胸肌!”
“是吗?我都不知道,我摸摸......”
“你们两个有病吧!大街上的,能不能收敛点——”
声音逐渐变小,随着车声呼啸,消失在远处的路口。
人走后,火锅店里悠哉悠哉走出来一个吊儿郎当的身影,手里舍不得放开碗,边吃边朝那排停泊的车处冷嘲热讽。
“果然国外风水养人,大画家长了点肉喔,不皮包骨了。”
“啧,人也变得奔放!”
凌灼说完,低头看了眼自己,“这年头,谁还没个胸啊?”
远处寂静无声,他还想再继续输出。
一抬头,顾嘉裕咬着一根烟,抬手打火,一脚油把车开走了。
冷风瑟瑟,四下无人,只剩某人咬断脆骨的嘎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