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摇光几乎要忘掉水下那个吻。
几乎——如果那算得上是吻的话。
事急从权,应摇光知道那是段北驰为救她而不得不采取的措施,常年与死神打交道的人,怎么可能会在意什么虚无缥缈的清白之说。
由他人评价的名声和握在自己手中的生命,应摇光当然选后者。
她太知道生命的可贵,便愈加感谢段北驰对她的救命之恩。
第二次了。
段北驰待她极好,温柔、周全、亲近,可亲近得有些过头。
譬如上元那夜牵她的手,譬如眼下从她手中叼走蜜饯。
应摇光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被偏爱的待遇那么明显。
可是她还有许多疑团未解,还有该做的事情没有完成。
段北驰究竟是什么身份、救下她的目的又是什么?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亦或,他们从前认识吗、可有打过什么交道?
段北驰必定清楚应摇光的过往,但应摇光只知道他似乎身份不低,那日章豫着急忙慌来找段北驰,二人分明就是奔着见铿帝去的。
有着铿帝元后之姓,还能在那等紧要时刻面圣,难不成,他真是段家人?亦或者,他是铿帝的侄子?
应摇光丝毫不敢轻下结论,可段北驰又从不曾主动透露过半分。
他不想告诉他,她便也不问。
应摇光与段北驰之间,如今保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
似乎谁往前走一步,他们之间便会多出一条横亘的深渊。
段北驰吃完蜜饯,给应摇光掖了掖被子:“好好休息,我就在隔壁,若是有什么事,你喊一声便是。”
应摇光“嗯”了一声。
她听着段北驰远去的脚步声,头发正好也干了,便让青鸢自去休息,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后,应摇光缩进了被窝里。
应摇光想,看来等她眼睛好了,她该去学一学水。
翌日。
应摇光毕竟不是天生看不见,她清醒后,下意识睁开眼。
竟看见了满目模糊的白。
应摇光惊得立刻闭上眼,缓了一会儿,复又睁开。
模糊的白色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黑,仿佛刚才只是一个错觉。
应摇光并不沮丧,或者说她习惯于等待也不畏惧等待,她如往常那般起来,仿佛睁眼后的意外没发生过,等青鸢进来帮她梳洗。
刚收拾完,门就被敲响。
段北驰站在门外说:“早饭备好了,你饿了吗?”
青鸢把门打开,段北驰让人把吃的送了进来,应摇光被塞了一碗小粥,她正准备吃,便听段北驰说:“先给你把脉。”
应摇光右手拿着勺子,左手伸过去递给他。
段北驰把应摇光的手腕放平,三指搭上去,下压。
过了会儿,段北驰收回手,说:“没什么大碍。不过你内伤还没好全,若非必要,切记不要动用内力。”
应摇光舀粥的动作一顿,“唔”了一声。
段北驰是看见她屋子里那个死人了吧,不过那种水平,还不到要让应摇光动用内力的程度,她只是扔了一根钉子而已。
钉子哪儿来的?当然是用内力从桌子里震出来的。
应摇光像每一个不遵医嘱的病人那般,略显心虚的埋下了头。
等二人吃完,段北驰自去忙了,应摇光无所事事,与青鸢说起闲话。
到了晚间,船终于行至袁州,在码头靠了岸。
他们没有去住客栈,而是被章豫带进了一处宅子。
章豫说:“是主子刚买的。”
应摇光不由“侧目”。
段北驰说:“习惯而已。”
应摇光说她不了解段北驰,但有一点她是可以确定的,段北驰是真的很有钱。
比如这种出行一趟,尚且不知道下一次还不会来这个地方,但必须顺手买一处宅子的习惯,反正应摇光是没有这种习惯的。
段北驰的私宅很多,霍越安查了许久,终于查到了他最常去的一处。
四淮坊,芜园。
一个无妻无妾,且在皇宫外有自己府邸的王爷,却成日不待在自己偌大的王府里,而是整日往一个小小的芜园跑。
霍越安点着泯川舆图上芜园的位置,道:“盯紧这处园子,注意有没有年轻女子出现,小心别被发现。”
密探称“是”,转身下去了。
霍越安坐在桌前,饮尽面前的冷茶,冷意一直钻进心底。
这几日,霍越安几乎看遍了密探关于苻珏所有能查到的信息。他越看,越觉得这个人不像明面上那么简单。
先是在北谅当了十年质子,最后还安然无恙回了南槎,后又在母亲因疯离世,舅家几乎败落的情况下,让胞弟在太子之位上稳坐了近十年。
是的,让。
霍越安见过亦查过那位太子苻玟,他恭谦而不怯弱,杀伐果断但不暴戾,有肚量有谋略,这样的人,同时也有着较高的底线,他若成功身登大宝,日后极有可能成为一位明君。
可霍越安不认为南槎那位继后和野心勃勃的丞相能容得下这么一位仁德的储君。
所以南槎出现了一张叫做影子的大网。
霍越安几乎可以肯定,苻珏就是那张大网背后的操控者。
他如今虽然拿不出证据,但自古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霍越安算的不是人心,是利益。
南槎朝中这些年出现了许多变动,数十名官员或升迁亦或被贬黜,还有无数新政的推行,这些变动之后,指向的是一个更为清明和乐的现世。
可以说得益者是南槎百姓,也可以说得益者是南槎储君。
张相之老奸巨猾,是断没有为万事开太平这等心念的。
霍越安翻阅名册,其上记录的皆是南槎官员生平,比从前在慕容舟那里看到的更为详细许多。
纵霍越安非南槎之人,纵北谅与南槎敌对已久,可霍越安还是要说,南槎朝中,能做实事的人真的太多了,且南槎前些年推行了新的科举制度,无数寒门学子有了出路,得以冒头,至今,南槎朝中真可谓俊采星驰。
反观北谅,霍越安怕是永远也忘不了那牵连了数十名大小官员的贪污一案,那本名单上每一个人的名字,都是霍越安亲手写上去的。
北谅与南槎二者各自的朝廷内里,一个腐朽肮脏,一个却生机勃勃。
霍越安沉默的看着名册上“南槎”二字,心底泛起无限的哀伤。
我该如何挽救你,我的故土?
……
下午,段北驰从外面回来,说要带应摇光出去一趟。
应摇光已经随着他出去了,口中随口问:“去何处?”
段北驰应道:“三清观。”
应摇光:“道观?”
段北驰让青鸢把提前吩咐她收拾好的行李拿上马车,然后对应摇光道:“带你去住几日,你一个人待着我不放心。”
应摇光:“青——”
“青鸢不去,”段北驰说,“带着她不方便。”
应摇光其实想说,带着她更不方便,可还没开口,便被段北驰送进了马车。
应摇光刚坐下,段北驰就紧跟着坐了进来。
“摇光,”段北驰坐到应摇光身边,忽然有些郑重地开口,“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应摇光有些惊讶,没想到居然有她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尽管说便是。”
段北驰顿了一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而后他说:“我们此去三清观,需要伪装一下身份。”
应摇光也不问原因,只问:“怎么伪装?”
段北驰:“兄妹如何?”
应摇光:“一定要是兄妹吗?”
她对奇怪的兄妹关系略有些奇怪的感觉。
段北驰问:“也不是非兄妹不可——”
应摇光灵光一闪:“姐弟!姐弟如何?”
段北驰严词拒绝:“绝无这种可能。”
应摇光觉得有趣:“你怎么这么抗拒?”
段北驰似乎有些咬牙切齿:“兄妹,亦或是夫、妻,选一个。”
他在“夫妻”二字上重了音,硬生生念出一种仇人的感觉。
应摇光见好就收:“兄妹,兄妹挺好的。”
“好,”段北驰说,“我们先来适应一下。”
应摇光:“适应什么?”
段北驰:“兄、妹、关、系。”
“我很适应。”应摇光说,“然后呢?跟我说说你的剧情。”
“你喊一声。”
“你说剧情。”
段北驰挑眉,她这会儿装听不见就装吧,反正早晚都是她要喊的。
段北驰与应摇光说了些基本情况。
三清观是袁州一个颇负盛名的道观,但却不是什么人想去都能去的。
三清观主名为三清,是一名远近闻名的炼丹师,孙智艰炼药的方子便是从三清那儿得来的。段北驰此来袁州,就是要亲自查清这三清跟张相、跟他母亲的死究竟有什么关系。
当然,段北驰没跟应摇光说这么细,他只是说三清炼的丹药有问题,需要他来查个究竟。
应摇光顿时想起了章豫那句“陛下发病”,没再多问。
段北驰说三清炼的丹药五花八门,治什么的都有,民间把他吹捧得神乎其神,常常有人前来求药。
他们二人装作兄妹,段北驰声称是带应摇光来求一副治眼睛的丹药,混入那些同样来求药的人之中,才不至于叫人起疑,方便他行事。
马车停在三清山下,段北驰先下去,又抬手来接应摇光:“阿摇,慢着些,当心脚下。”
行,这就演起来了。
应摇光拜服。
应摇光踩到地面,抬脚想往旁边走一步,刚一动作,段北驰就将她按住,紧接着,应摇光头上就多出一顶帷帽。
应摇光对这些没有什么所谓,任段北驰安排。
上山却是要自己爬的,应摇光看不见,一路都靠段北驰拉着她,直到她踩滑脚第三次,段北驰终于忍无可忍,将她背了起来。
骤然腾空,应摇光没忍住惊呼一声:“我自己走!”
段北驰哼了一声:“别晃,小心我们俩一起摔下去。”
应摇光就像那砧板上的鱼,老实了。
段北驰走了两步,忽然停下,偏头跟她说:“搂住我脖子。”
应摇光矮身,把胳膊环上去,不仅搂住,还勒了他一下。
段北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笑得无比开怀。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