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从钟粹宫出来后心情郁郁。
他知道这几年因着几个孩子的接连早殇,马佳氏难免伤怀,却没想到竟已经严重到了抑郁成疾的地步。
怀着孩子她竟也伤心到这种地步吗?甚至动了胎气?
还有惊惧……
玄烨不是不知道最近宫里的传言,但其实他根本没当一回事。
这些年玄烨见过的后宫伎俩还少吗?
他盛宠马佳氏,其他女人就难免要争风吃醋,明着上眼药的,暗地里使绊子的,哪年没有几个?
但玄烨每天多少正事忙不完,这些后宫女人之间钩心斗角,鸡毛蒜皮的小事,只要不影响大局,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却没想到就这一点没头没尾的谣言,竟能让马佳氏到了惊惧的地步。
玄烨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们十数年相伴,难道自己还会因为这点事就怀疑她吗?
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枕边人是什么样呢?
可如果连朝夕相处的枕边人都会对他心怀恐惧和疑虑……
顾问行见皇上神情晦暗不明,心绪不佳,恨不得把头缩进地里不让皇上瞧见。
可偏偏皇上昨儿个说了今天要去慈宁宫用膳,这都已经到时辰了.
“皇上……”
顾问行让皇上的眼珠子一瞪,差点吓跪了,他硬着头皮道:“您昨儿个说要去慈宁宫用膳……”
玄烨一愣,想起来了,最近事忙,确实很久没陪皇玛嬷用膳了。
“去慈宁宫。”
“喳。”
*
太皇太后见到玄烨来十分高兴,连声招呼道:“快过来,做了一桌子好菜,专等你呢!”
一旁的苏麻喇姑笑道:“主子昨儿一听皇上要过来,特意备了七八道皇上爱吃的菜,怕小炒放久了跑味儿,还专等着皇上往这边来了才让膳房现下锅呢。”
玄烨忙请罪:“都是孙儿误了时辰,劳皇玛嬷久等。”
太皇太后笑着拉他坐下:“不碍事,知道你事多人忙,能抽个空儿过来就不容易了。”
玄烨自幼在太皇太后膝下长大,受祖母悉心抚育教导,关系十分亲近。祖孙二人同桌吃饭不讲什么规矩忌讳,有说有笑的。
玄烨见桌上多是自己的口味,夹了味葱烧豆腐给太皇太后:“皇玛嬷也不要只顾着我,自己也多吃点。”
太皇太后笑着尝了,又让侍膳太监给玄烨呈碗八仙汤:“尝尝,炖了好几个时辰了,鲜得很。”
一顿饭吃得祖孙尽欢,膳后,二人捧着茶挪到暖阁的榻上闲聊。
玄烨知道皇玛嬷如今最挂心的,就是固伦雍穆长公主的身体,于是主动将太医院那边请脉的折子细细解释给她听。
“……姑母如今不过是一二旧疾,并无大碍,我已嘱咐太医院着力医治,也在公主府安排了值守的太医,有什么事都第一时间上折禀报。所以皇玛嬷也不要过于忧虑了,免得损伤心神。”
太皇太后叹道:“我知道。可她病着不能进宫,我又不好挪动,这没法亲眼瞧她,我这心里就总是记挂着。”
玄烨想了想:“既然如此,不如这样,淑慧姑母也回去挺久了,朕这就派人去接她回来。有淑慧姑母在,一来能代皇玛嬷去探望一下雍穆姑母,二来有淑慧姑母陪着,皇玛嬷也能宽宽心。”
太皇太后这才高兴起来:“好好好,让阿图多去看看雅图,陪着她说说话,想必雅图也能舒心许多。”
聊完了家事,玄烨又把最近朝上比较重要的几件大事给太皇太后说了说。
太皇太后对这些不太在意:“朝廷上的事你一向处理得很好,自己拿主意就行了。我现在老眼昏花的,哪里还有精力理会这些。”
玄烨已亲政数年,早就能独当一面了。
太皇太后是个很懂得进退分寸的人,早在几年前就不多过问朝堂之事了,只在玄烨主动来请教,或者遇到难处的时候才指点一二,从不干涉玄烨的决定。
但玄烨感念太皇太后的教导和信任,有什么大事还是会特地来知会太皇太后一声。
不过,朝堂之事太皇太后可以大撒手,后宫之事她却不得不为玄烨多费心考虑着。
后位空悬,六宫无主,长此以往,不是好事啊。
太皇太后见提起立后,玄烨脸色有些不好,放缓声音道:
“皇玛嬷知道,你心里还为赫舍里氏早逝的事伤心,现在还不想提立后的事。但皇后毕竟是一国之母,关乎前朝,垂范六宫。如今赫舍里氏周年已过,要是再迟迟没有个继后人选,我只怕……人心思变,届时前朝后宫都会不安呐!”
玄烨一愣,想起了这些日子宫里关于马佳氏的谣言:“皇玛嬷是……听说了什么?”
太皇太后点点头:“你一向不在意后宫的小事,以前有赫舍里氏掌着,有我看着,你不在意也没什么,左右出不了大岔子。可如今赫舍里氏不在了,我又上了年纪,精力不济,你再不上心,哪天真出了大事可就悔之晚矣了!”
自古皇帝都有这个毛病,或者说这是男人的通病——一向爱小瞧女人,觉得后宫的女人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女人也是人,既然是人,就难免要为自己打算。
史书上因为女人出的事儿还少吗?
太皇太后劝玄烨:“人心诡谲,你哪能都看得透呢?一个不小心,太宗和先帝的殷鉴不远啊!”
玄烨听出了太皇太后的意思,沉默片刻,道:“她不是那样的人。”
太皇太后也没反驳:“我知道。吉鼐(马佳氏)原是我跟前儿的人,为人品性我还能不清楚?可是无风不起浪,纵使咱们都知道这事儿她冤枉,但终归……此事还是她数年盛宠,致使六宫积怨埋下的祸根。我知道她一向得你的意,可就算为了让她少受点这样的苦楚,你还是压着她点儿为好。”
玄烨一愣,反应过来,忙解释道:“皇玛嬷误会了,我从没想过立马佳氏为后。”
皇后之重玄烨怎么会不知道?
他确实宠爱马佳氏,但那也只是因为马佳氏在后宫众人里一直最合他心意,玄烨以往和她在一块儿最舒坦。
而且马佳氏侍奉玄烨最早,数年下来,玄烨对她的品性有把握,更放心她罢了。
但这和立后却没什么关系。继后之重,有涉国本,哪能以宠而立呢?
太皇太后闻言松了一口气。
说实话,刚听到后宫谣言的时候,太皇太后是有点信以为真的,当时她很怕玄烨重蹈先帝的覆辙。
现在见玄烨并没有为一个女人冲昏头脑,国事和私情分得这样清楚,太皇太后心里很欣慰:
“既然如此,那你心里对继后一事可有什么想法?”
玄烨想了想,刚才皇玛嬷说得有道理。
后宫不安,虽说有针对马佳氏的原因,但后位空悬也是避不开的根由。
既如此,为了朝堂后宫稳固,确实当尽早立一继后,以安人心。
只是人选……
玄烨一时还真不知道什么人合适。
玄烨:“不知皇玛嬷可有合适的人选?”
特意提出来,该是心中早有打算了吧?
太皇太后:“确实有个合适的人,只是合适朝堂,合适后宫,却未必合你的心意。”
玄烨:?
太皇太后:“你可还记得……钮祜禄氏?”
*
紫芙疑惑道:“钮祜禄氏?”
沈菡那天想起继后一事,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进宫那么久,竟从没听说过钮祜禄氏这个人。
那这个继后是哪来的呢?难不成是直接选进来就做了继后吗?
紫芙被主子突然一问有些不确定,这个姓氏在宫里很少被提起,她看青衿:“是不是咸福宫有这么一位小主来着?”
青衿想了想,她去年还在内务府学规矩,倒听说过一点:“好像是有这么一位住在咸福宫后殿。去年奴婢在关防衙门的时候,听说咸福宫报上来房顶漏雨,说是要换瓦,但后来一直没人理会,最后不知怎么就不了了之了,后来咸福宫的人也再没来找过。”
沈菡:“那这钮祜禄氏到底是个什么位份?”
青衿想了想:“这位格格好像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位份,偶尔听人提起来也都只称呼咸福宫格格或者钮祜禄格格,好像从她入宫,一直这么不明不白地在咸福宫后殿住着呢。”
沈菡:“为什么?”
这个青衿不太清楚,紫芙在宫里久了倒是知道一些:“格格,这位钮祜禄小主,她有些犯忌讳,所以宫里很少提起她。”
沈菡经紫芙解释,结合自己之前对康熙后宫的一些了解,大概弄明白了这里面的事。
这位钮祜禄氏出身十分显赫,甚至要高于已经崩逝的仁孝皇后。
钮祜禄氏出身镶黄旗,满洲八大姓之一的钮祜禄一族,还是先帝为皇上留下的四大辅臣遏必隆的次女。
之所以最后只能不明不白地缩在咸福宫后殿这么多年,并不是因为她本人,而是因为陈年旧事。
当年太皇太后欲为皇上选后大婚,好为亲政铺路。
人选有二,一个是四大辅臣之首,索尼的亲孙女赫舍里氏,一个便是钮祜禄氏——鳌拜的义女。
论背后势力,其实钮祜禄氏是要高于赫舍里氏的。
毕竟索尼当时已经年老,另外三位辅臣鳌拜、遏必隆、苏克萨哈都不愿立赫舍里氏为后,钮祜禄氏既得鳌拜支持,太皇太后和皇上也不得不顾忌三分。
但好在太皇太后撑得住,赫舍里氏最后还是在太皇太后的鼎力支持下,力压钮祜禄氏,坐上了后位。
不过钮祜禄氏既然参加了选后,自然也不可能再另嫁他人了,最后只能入宫——那年她不过七岁。
紫芙:“这都是康熙四年的旧事了,如今宫里新进的知道的不多。奴婢还是当初听教引姑姑聊起来才知道一些。听说自钮祜禄格格入宫,皇上就没怎么理会过她,只远远打发去了咸福宫住着,名位待遇也不清不楚。以前后宫又是主子娘娘当家,宫里人既然知道皇上皇后都不喜,自然都远着咸福宫。再后来,听说钮祜禄家出了事,这位就更没人再提了。”
这是说康熙八年皇上力擒鳌拜的事。
遏必隆当时一并被入罪,削职革爵,只因念其是顾命大臣,才免了死罪。
紫芙:“康熙十年的时候,钮祜禄家又进来了一位格格,才三岁。当时宫里议论纷纷的,不过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前两年又被送回家了。”
青衿也想起来了:“对了,奴婢记得去年钮祜禄格格的阿玛病重的时候,宫里听说皇上亲去探望,还有人说这是皇上又想起钮祜禄格格了,有些不明所以的人还去巴结了一阵。后来,见直到她阿玛过世,皇上都对钮祜禄格格没什么表示,才慢慢散了。”
沈菡一愣:“她阿玛过世了?”
青衿道:“是啊,该是去年下半年的事了,奴婢记得当时咸福宫还特地求了慈宁宫的恩旨,去内务府领过香烛纸钱。”
紫芙见主子皱着眉头,不解道:“格格这是怎么了?何必这么在意钮祜禄格格?”
钮祜禄格格都在宫里闷了成十年了,现在的钮祜禄家也不是以前了,能对格格有什么威胁?
沈菡摇摇头,没细说。
因为她也不知道钮祜禄氏既是这种境况,到底是怎么突然成了继后的。
而且,钮祜禄氏既然在宫里苦熬了这么多年都没事,成了继后又怎么会半年就死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固伦淑慧长公主:太皇太后女儿,名爱新觉罗·阿图;固伦雍穆长公主:太皇太后女儿,名爱新觉罗·雅图
资料载:马佳氏,名吉鼐。
其实满人称名不称姓,马佳氏当时在宫里应该被称呼为吉鼐福晋,但是不是每个人的闺名都能查到,而且都是满族名字看着比较乱,为了阅读和写作方便,后宫就都称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