褒姒打猎归来,意气风发。
今日她所获颇丰,自从她每年开始主持祭祀大典,每每打猎并不会事先准备猎物。
与约定俗成的稳妥做法不同。
从古至今,打猎这件事情,似乎一直都是专属于男人的荣耀。
男人们拿着刀剑,用血腥与武力证明了自己是暴力手段的所有者。
即便是身处王宫,天下间的山珍海味和农作物都要进贡上来,肉类仍然是最珍贵的食物。
不知何时开始,人们就默认了一件事情,女人没有办法打猎,没有武力也没有能力,只能在家里等着男人打猎回来,分取猎物的残羹剩饭。
因此在最原始的食物分配上,女人总是等着男人施舍。
正因为有这样的传统,打猎对天子来说非常重要,这是彰显他天之骄子能力与地位的重要途径。
自从发现姬宫涅都是靠事先准备好的猎物来装装样子,欺骗天下人与诸侯,褒姒心里对这个男人的英雄幻想就破灭了。
“打猎”这件事情赋予男人的神圣意义,也在心中幻灭了。
她偏不作弊,偏不欺骗。
她偏要横冲直撞,头破血流,靠自己去打到自己的猎物。
男人能做到的事情他也可以做到。
男人不能做到的事情,她也未必不能做到。
看到一个女人持刀携弓,面对猛兽,并不害怕,并不退缩,也能使出足够的力气射猎物。
所有人的目光从起初的鄙夷怀疑,到露出震惊,难以置信,最终变成了崇拜与恐惧。
女人们往往从出生开始就不断的被告知,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
也不断地被灌输,很多事情她们做不到,没有能力。
包括褒姒从前也是一样的,她深信不疑地认为,很多事情,她身为一个女人是办不到的,因此她也从来不会想着去尝试。
比如如何执政这个王朝,处理繁杂的事务,作出重大决策,再比如打猎。
当她真的尝试了,迈出了这一步之后,发现一切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艰难。
不仅如此,她甚至比姬宫涅做得更好。
当她凯旋归来,宴席上十分热闹,宾客们翘首以盼,众望所归。
褒姒骄傲地落座,吩咐侍从将打到的猎物悬挂在大殿正中央,众人望着这一幕,心中的崇拜更甚。
年幼的伯服站起了身来,竟然第一次主动地站在褒姒的身边,伸手捉她的衣角。
这孩子平日里沉默寡言,就算赏给他再多好吃的好玩的,他都没有与褒姒这个做母亲的有过多亲近之举。
此时,瞧见伯服竟然主动示好亲近,褒姒一颗冰冷骄傲的心立马融化了。
她心想,许是伯服瞧见自己的母亲亲手带回来猎物,心中也燃起了对她的崇拜与敬佩。
人们总是喜欢歌颂英雄,亲近英雄。
现在,她甚至可以不在乎自己在天下人眼中是什么模样。
但她身为一个母亲,最想成为的,就是自己亲生血肉、从两股间血淋淋地生出来的儿子伯服,心中的英雄。
褒姒难得露出温柔神色,低下头俯视这孩子,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头顶。
随后褒姒牵起他的手,笑道:“伯服,今日母亲打来了猎物,你可喜欢?跟着母亲一起祭祀先祖吧。”
王后褒姒带领着太子伯服,率先跪在大殿中央,开始三叩五拜。
群臣和诸侯们见状跟随,一切都如这几年一样,一派祥和,顺顺利利。
宴席大开,烹羊宰牛,伯服难得乖巧地坐在褒姒怀中,抬头仰望着他的母亲,面色沉沉,瞧不出任何表情来。
褒姒亲手撕开桌上的肉,将肉切成小块,伸手喂在伯服嘴边,瞧见他乖巧吞下咀嚼,心中觉得无比幸福。
从前在王宫之中无依无靠时,她总是不开心,无数次想过如何孤零零地死去。
在那些渴望逃脱这牢笼的日子里,一日日都过得痛苦难捱,姬宫涅在她的身上来来回回,播撒出了无数的种子,让她时常觉得恶心。
直到她的身体里长出了伯服,这个小小的人儿会轻轻踢她的肚子,会在她的身体里汩汩跳动微弱的脉搏。
与她血肉相连,与她骨血难分。
今日的一切都是为了伯服,褒姒至今仍然这么想着。
她几乎愿意用自己的血肉供养伯服。
——处理朝政繁忙劳累,她眼角的细纹都长出了不少,每日短缺的睡眠偶尔折磨着她,让她心神恍惚、不得安宁,让她疲惫劳累,有时候几乎趴在竹简上无意识地睡着。
但是这一切都值得,她看着伯服天真无邪的小脸,白白净净。
再坚持坚持就好了,等他再长大一些,教他读书明理,教他为君之道,将一个已经被她打理好的天下完完整整交给他。
让他一长大就做这天下至高无上的王,为他荡平所有的阻碍,扫清所有的困难,这样她的孩子就将会一路顺遂,风雨无阻,不会受到任何委屈与挫折。
她是如此爱自己的儿子,如此愿意舍去这周身一切,冲在前面斡旋,保护他。
伯服的声音十分好听,他晃荡着双腿,伸开左手轻轻搂住母亲的腰身,冷不丁声音清脆道:“母亲,抱抱我吧。”
褒姒听见这话几乎热泪盈眶,满腔的委屈、孤寂,都在这一瞬间这孩童天真的声音中土崩瓦解,碎成了一片。
数次,她在百忙之中想亲近这孩子,却只能见到他胆怯退步、冷冰冰的模样。
数次,她为此而黯然伤神,但是只能咬咬牙笑笑,她没有太多时间,她必须严以待阵,防止犬戎进犯,防止她的儿子伯服像光幕中所预知的那样,惨死于骊山脚下。
她日日夜夜生活在这种无端的恐惧之中,只要能够再多争取一点时间,再多一点,为这孩子再多做一点,让他活得长久一些,让他能品味这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她宁愿受这些委屈。
褒姒眼中带着闪烁的眼泪,伸手将伯服紧紧搂住,将他搂进怀中,几乎喘不过气来。
“好孩子,母亲最是疼你的,你终于……”褒姒温柔地闭上眼睛,体会着这霎时难得的温情母子时刻。
话还未说完,她的心口突然如撕裂般疼痛起来。
一时间眼前的一切都有些模糊,褒姒难以置信地看着伯服冷冷地推开了她的怀抱,手中捏着一柄尖利的匕首。
鲜血喷涌而出,从她脆弱的、温柔的、充满爱的心口。
伯服个头尚且很矮,鲜红的血溅在他的脸上,形成了一道诡异的痕迹。
伯服的手紧紧捏着匕首,整个人吓得都有些微微发抖。
褒姒难以置信地低头,双手颤抖,看见自己的胸口如开了个洞一般,血流如注。
鲜红的血沾染了鲜红的戎装,映衬得这衣服更加艳丽鲜红。
痛,好痛,她的心口如一万只蚂蚁爬过,但是另一种痛更加难熬。
就像一块巨石压在心里,让她几乎喘不上起来,一股难言的酸涩从心口直冲脑袋,她感觉到鼻尖、咽喉都在发酸发苦,眼泪忍不住簌簌直流。
“你……为什么……”她绝望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这样问道。
她几乎不敢相信,可是眼泪就是忍不住啊。
眼泪滚烫地划过她的脸颊,几乎让她在这热浪中被融化。
伯服声音颤抖,但是仍鼓足了勇气,站在她身边大声喊道:“毒妇!我要将我父王救出来!”
荒谬。
褒姒心里冒出来这两个字,太荒谬了,太荒唐了。
体内愈发酸涩与滚烫,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她为之而努力活下来的,为之而想尽办法、费尽心机努力扭转局势,为之抛弃了一切可能性,逼着自己从一个弱女子变得无所不能的,她的儿子——
居然会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毒妇,要把那个从未考虑过孩子未来的父亲救出来。
褒姒一边哭,一边哈哈大笑。
机关算尽,处心积虑,算到了无数的变数,躲避了臣子们的口诛笔伐和外族的侵犯,保住了国土,怎么也没想到,最终她的竟然要死在自己不惜生命来保护的儿子手里。
她气息微弱,不甘心地问道:“他做了什么?他是如何蛊惑你的?”
小小的伯服此时也镇定了心思,眼见自己的母亲如此虚弱,便也不再害怕,大声控诉道:“你将父亲和哥哥关了起来,你让他们暗无天日,让他们成为了废人!”
“我若是不杀你,我往后也会变成那样!”
褒姒苦笑道:“怎么会……你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
伯服却不懂得母亲是什么含义,他大声不满地反驳道:
“你不让我读书参政,不让我觐见外臣,不让我见到父亲和兄长,你想将我囚禁在这里一辈子……”
褒姒闭上眼睛,不想再看见他这幅模样。
伯服的脸上沾着血泪,痛哭流涕,喊道:“我恨你!我恨你!”
褒姒仰天长啸,高声恸哭,悲伤响彻大殿,久久不绝。
太子意欲弑杀王后,这时候整个大殿内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敢说话,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褒姒看到眼前闪烁着光幕。
【您有一颗起死回生丹,是否使用?】
【注意,起死回生丹仅在死亡之前使用有效,死亡之后将没有任何机会复活。】
光幕不停地闪烁,仿佛在预示着此刻的情况如何危急。
褒姒并没有立马想服下这丹药,哀莫大于心死。
她是被上天眷顾之人,这一刀也许无法轻易伤她性命,可是这一刀是由伯服递出来的,那些话深深刺痛在她心里。
一个人若是心死了,什么起死回生,也不再重要了。
褒姒很想就这样闭上眼睛睡去,就这样长眠于此,将她这失败而无趣的一生就此终结。
闭上眼,她短暂又跌宕起伏的一生在眼前一幕幕闪过。
从幼时因为貌美被各种人盯上,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从被选定献给周天子的时候……
从进了王宫备受欺凌的日子里……
从大王叫她穿上那些绫罗华服,想尽办法玩乐的日子……
到那些她一个人咬着牙去打猎,去想办法阅读竹简,去努力理解这世界上所有她不懂得的运行规律……
她想起初次看到光幕的时候,光幕里的声音至今还回荡在耳边。
想起在起初尝试理解竹简上的文字时,那些困难、杂乱的思绪,在一步步查阅和询问下,她也能明白了那些文字代表什么意思。
后来,她也能听得懂那些诗歌里每一个字代表了什么意思,听得懂那些辞藻中的比喻、格律。
原来,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未知的领域,从来没有对女子开放过。
可她都不认输地去努力了,做到了很多异想天开的事情。
这一切,构成了她自己,构成了她丰富的想法和实践。
褒姒的心动了动,那股因儿子的背叛而感到无尽的失落,消散了一些。
脑海中有了另一种想法渐渐占据了上风。
这个世上如此精彩,还有那么多未知的东西可以探索遨游。
她为何要为了一个黄口小儿而放弃生命?
她这样的生命本就堪堪算是奇迹,她能有机会体会到那么多寻常女子一辈子也不可能接触到的东西,她怎么忍心、怎么舍得,这样轻易放弃?
褒姒心中一惊,模糊的泪眼中看见伯服那副哭哭啼啼的模样,第一次对自己的儿子生出了一丝厌恶。
背叛又如何,自己的生的又如何?
她的人生,不该是为了儿子活着的。
她要做她自己才是。
掌握自己的生命,掌握自己的未来,而非做别人的附庸。
光幕几乎闪烁得发红了,褒姒伸了伸手,在脑海里想着,她要服用丹药。
很快,光幕消失了。
她感觉身体中,疼痛的五脏六腑都在飞快生长,在飞快地好起来。
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她的眼泪也堪堪止住了。
从这一刻起,她下定了决心。
从此以后,她不再是伯服的母亲,不再是一个为了儿子而活着的女人。
从此以后,她所做的一切,不再是为了能够将天下交给儿子。
她只做褒姒,她就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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