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能配合,是再好不过的了,省的还要另外的手段。
瑰臻道:“你时间不多,回答我的问题。”
他答好。
瑰臻:“我识得你的刀,琼州府弟子,先留下名姓。”
时间紧迫,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了解,而他的身份名姓,是其中最无关紧要的一环。
但瑰臻将其放在了首位。
有名有姓,方可托付身后事。
他端正道:“姓沈,名昭,老家就在纸房镇,镇子西头有一座五进的院子,是从前的沈宅。圣和三十六年,我正式拜进琼州府门下,于圣和四十八年归乡,死于当年夏。”
瑰臻问:“死因?”
沈昭抬手扒开高高的衣领,露出颈侧一道狰狞的伤痕,说:“自刎。”
瑰臻意识到,这可能又是一件说来话长的故事。
可眼下容不得她打听那些又臭又长的始末,她果断挑重点问:“镇子上的人什么时候死的?他们是为谁所害?”
沈昭说起了几百年前的回忆:“纸房镇的伥鬼作乱,始于圣和三十六年。那一年鬼月初,镇上的猫一夜之间全部死光。镇上的祠堂门前用猫血写了警告,命镇民在中元节子时前,献上一位少女,以换取全村的安宁。镇民愚钝、恐慌,家中有女儿的,纷纷将女儿往外地送。家中没有女儿的,却拦下姑娘们不许走。”
瑰臻皱眉疑问:“拦着不许走?”
沈昭木着脸:“倘若姑娘们都跑光了,到时伥鬼真正发难,他们指望谁消灾解难呢?死的不是自家人,当然痛不到自己的身上。”
瑰臻明白了其中意思:“你继续说。”
沈昭接着道:“有一些镇民暗中结了盟,在镇前的山道上截下那些避难的姑娘,再偷偷得把人运回镇子里藏起来。中元节子时一到,他们按照伥鬼的要求,如期献上了一名少女。”
瑰臻:“那么,伥鬼饶过镇民了?”
沈昭道:“是,伥鬼得到了满足,纸房镇平安度过了一场劫难,但是,那些姑娘们没有被放回来。”
瑰臻:“为何?”
沈昭:“因为他们不敢将自己做下的不耻之事公诸天下,那位被献给伥鬼的少女当晚蒙着盖头,普通镇民其实并不知她身份。”
瑰臻:“那些没有被放归的女儿们怎样了?”
沈昭:“永远消失,深埋荒野,再也不会回家了。”
一些妙龄少女,正豆蔻年华,旁听的人仅是想想,便知她们要遭遇什么。
门外的陆斯言简直头皮发麻,喃喃道:“……他们怎能做出这种事,简直不是人!”
瑰臻隔着门听到了这句话,抽空回了他一句:“你错了,这就是人。”
她继续问沈昭:“后来呢,又发生了什么,镇上的人都出事了?”
沈昭道:“再后来,是十二年后,圣和四十八年,我自持学有所成,拜别师门,决意回乡铲除那孽障……可我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敌手。是我学艺不精,恃勇轻敌,败得狼狈。幸得有贵人相助,是当年那位被献给伥鬼作祭的姑娘。她的聪慧机敏远超常人,周旋在伥鬼身侧,不仅救下了重伤的我,还在最关键的时刻,背刺给了伥鬼最致命的一刀,彻底断了他的生路。”
瑰臻忽然觉得不对呀。
伥鬼已经死了?
那现在这个是什么东西?
沈昭说到此处,还没到重点,他跪坐在地上的下半身已经有了虚化的迹象,他将很快化为尘土,散进天地间。
沈昭似有所觉,低头看了一眼,脸上露出苦笑。
瑰臻注视着面前的一切,神情没有一丝波澜,只表达了一个急切的字:“快!”
沈昭尽可能争取长话短说:“那位姑娘重新回到了镇子中,揭露了当年那些小人的恶行,她期待一个盛大光明的正义,要向当年的人讨一个公道,然而,她服侍伥鬼多年,已是半鬼之身。在镇民们的心里,一个人,再作恶多端,那也是他们的同胞,是同族。鬼则不然,即使她很努力的表现善意,也不会有人接纳她重新回到镇子上——她被审判,被排斥,最终被烧死在刑架上。那一场火,不仅烧死了那位姑娘,而且将整个村子也一同吞噬了。”
沈昭的语速越来越快,却仍在竭力保持清晰,最后一个字交代完毕,他抬起已近乎虚无的双手,说:“我这一生,要结束了。”
瑰臻垂着眸子:“感觉还好吗?”
沈昭道:“很好,如同久旱逢甘霖,我的灵魂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他的尾音很轻很轻,与他的身体一起消散在原地,化作了细微的尘灰。
他不能回到轮回中去,也没有来世,真正的尘归尘,土归土。
人都散的没影了,可地上却留了一件物什。
瑰臻将那物件捡起来,是一股蝶绕花的金钗,色泽早已黯淡,钗身遍布划痕。
是沈昭化鬼之后仍随身携带的东西。
门开了。
陆斯言和他师妹一前一后拥了进来,霈川本就瘦弱矮小的身影被埋在了后面。
霈川从不往前面挤,退让似乎已成为他骨子里的习惯。
师妹进门就怒冲冲地哼了一下:“要我说,这镇子上的人也是活该,人在做,天在看,所谓的横祸,都是他们该得报应。”
陆斯言苦口婆心:“师妹,此话有失偏颇,那些恶贯满身的人固然该死,却也容不得伥鬼作乱。更何况一个镇子里,绝不会全是坏人,那些良善之辈、妇孺老弱,横遭此难又何其无辜……”
陆斯言态度十分温和,没有任何疾言厉色,但就这份温和的啰嗦,让瑰臻和他的师妹几乎同时感觉到了头痛。
师妹熟练地认错:“师兄我错了,今后一定慎言。”
瑰臻从怀中抽出一方绢帕,将钗子托在其中。
陆斯言见是女儿家的物件,没好意思问。
他师妹惊奇的“咦”了一下:“……这钗子怎的只有一半?”
瑰臻道:“民间那些情投意合的小儿女很喜欢这物件,情浓时以做信物,离别时用作寄情,钗子一分而二,各留一股,以表相思。”
师妹盯着那钗子若有所思,偷瞧了师兄一眼。
陆斯言分明察觉到了师妹的目光,眼神一颤,却怔怔的望着别处,假装无知无觉。
瑰臻觉得怪有意思的。
才十五六岁的少年男女,多么年轻啊。
瑰臻含着笑意,眸光一闪,竟意外的发现,霈川也在盯着她手里的钗子看。
他的年纪,应该比陆斯言他们大多了,早该开窍了吧,不知有没有恋慕过哪位姑娘。可就他这副模样,怕是没有姑娘情愿和他好,有点可怜。
瑰臻的心思已经歪到了九重天上,瞎琢磨了一会儿,叹息一声,将钗子收进怀中,说起正事:“这钗金子用料实在,雕工精细,能抵得上寻常百姓一辈子的田产。我猜这位沈公子,一定是当地的富户了。”
瑰臻把沈昭的佩刀递进霈川怀里,示意他带上。
陆斯言眼尖注意到瑰臻腰后多了一根桃树枝。
那根桃树枝有些特别,通体漆黑,十分粗粝,稍粗一些的主枝嵌着银色的纹饰,而分出去的枝丫上系着一段绯红的丝带。
枝头上光秃秃的不长花。
陆斯言瞥了一眼窗前,有些星星落落的艳色的花瓣顺着风卷了出去。
瑰臻轻描淡写问道:“你在看什么?”
陆斯言一眨眼睛,回过神来,躬身一礼:“抱歉,是我冒犯了。”
瑰臻其实没有要责怪的意思,他实在是太谨小慎微了,瑰臻颇有些无语,道:“在我们仙谷里,年纪最大的李老……李长老都不像你这么迂腐。”她转而问师妹:“你师兄他一直是这样吗?”
师妹不假思索地回护:“师兄天性善良磊落,一向克己慎行。”
瑰臻问师妹:“你叫什么名字?”
师妹回答的干脆:“我叫陆令仪。”
瑰臻疑道:“你们怎么都姓陆,有亲缘?”
陆令仪说:“那倒不是,陆姓,是随了那位抚养我们的长辈,我与师兄是同一天被捡回山门的,所以是一起取的名字。”
无父无母的孤儿,性子却养的不错。
瑰臻道:“走吧,我们去镇西头转转,沈昭说他家宅子就在那,也许能找到点有用的东西。”
他们一行人离开客栈,陆斯言几番盯着瑰臻腰后的桃枝,终是没忍得住,靠近她身边,道:“师姐,我想……”
瑰臻直截了当:“问吧。”
陆斯言知道自己这点纠结早被看穿了。
他道:“我听说霓霞仙谷有两位长老,一位尊姓李,居于桂花洲,一位名髓芝,坐守百草堂。”
陆斯言说到这就不提了,还一位东山君瑰臻呢,他是忽略了个彻底。
听他继续道:“掌门与我说,桂花洲李长老门下,所授招数凌厉狠辣,乃猎鬼驱魔之正统。百草堂的髓芝长老,路数更温和些,辅修医丹之术。可人的身性各有不同,适合修的道也不同。师姐,霓霞仙谷桃李门墙,历来是如何甄选弟子的呢?”
瑰臻皱眉听明白了:“你这是怕选错了路?”
陆斯言:“不瞒师姐,自从上路,一直辗转反侧,瞻前顾后,静不下心。”
瑰臻道:“我看你这性子啊,别去桂花洲了,要被人欺负死,跟着百草堂混吧,适合你。”
陆斯言:“……果然,您也是如此认为的。”
瑰臻听出他语气中的低落,一挑眉:“怎么,你不想?”
陆斯言:“若是所有人都如您一般认为,我此生的道便与桂花洲无缘了,是么?”
哦,原来他是一心想去桂花洲,又担心自己的性子温软,惹得桂花洲嫌弃,不肯收他。
瑰臻想了想李老桂那死性,他可能还真教不了这样的弟子。
少年对此很慎重。
瑰臻不忍敷衍,沉吟了片刻,斟酌着说道:“像这种想法的弟子谷里很多,仙谷会以你们自己的意愿为先,不会强迫。毕竟修道一途,到最后,都是一条禹禹独行的不归路。你只有你自己,也只能相信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