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的时候林晚盈只挽了一个单螺髻并两朵珠钗,阿荣见小姐对镜描眉,上前来问道:“老奴还算手巧,不如替盈姐儿重新挽个发髻吧。”
林晚盈嘴上说着不用了,但阿荣拿起梳篦之时,她也乖顺地把背挺直了让阿荣方便梳理她的青丝。
“昨日母亲说要将林婉仪生母的事告诉我,我心里还一直惦记这事儿呢。昨夜若不是谢韶在府里胡搅蛮缠到深夜,我定漏夜赶来叨扰母亲。”
提到此事,林夫人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听着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鸣,她望着窗外缓缓道来,“你爹原配夫人姓袁,成亲不久你爹便去外地做官,她身体不好没有跟随,两人聚少离多。袁氏有一个表妹姓戚,跟人私奔跑了出去,过不了穷日子又哭着回来,族人不肯接纳她,她便来成了亲的表姐府上求收留。”
林晚盈诧异,“这不合礼数吧。”
林夫人冷哼了一声:“谁说不是呢?但袁氏良善,性子又软,丈夫常年不在府内,她看表妹无家可归十分可怜,便好心收留了戚氏。戚氏进府陪伴袁氏后,袁氏的身体愈发不好,成亲不到四年就逝世了,袁氏走之后戚氏萌生了成为继室之心,她百般讨好你爹,说是要替姐姐照顾姐夫,你爹也动了娶她的心思,但是林家长辈哪看得上一个与人私奔过的女子,于是来我们云城王氏提亲。”
说到此处,林夫人气不打一处来,捏着茶杯望着窗外斜枝的桃花,眼中饱含讥讽之色,“我家祖上虽比不得林家四世三公,但也是名门望族。林家隐瞒了你爹与亡妻表妹不清不楚的事,只把他说得百般好,我父母想到他有出息,亡妻又未留下子嗣,欣然应下了亲事。”
“我嫁过来才知道戚氏的存在,想把她赶走,但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她跪在我面前梨花带雨地说,‘我只求夫人能让我继续在府上伺候,我不要名分,只想完成姐姐照顾大人一生的心愿’,我若让有孕的女子流落在外,岂不背上骂名?我只好同意将她纳为妾室,她动不动就哭哭啼啼,仿佛你爹外放做官的几年,都是她在府上孤苦独居,她把袁氏前些年打理府上、孝敬公婆的功劳全算在了自己的身上。”
阿荣绾着林晚盈的青丝,接话道:“夫人太过心善,她没名没分的时候有了孩子,那孩子能不能留还不是夫人一句话的事。”
林夫人忧愤叹气,“哎,那时我方才成亲,不想因内宅的事和夫君闹得太僵。”
林晚盈说:“戚氏的做派倒是和林婉仪如出一辙,后来呢?”
“你爹怀念亡妻,反倒可怜起戚氏来了,让我事事迁就戚姨娘,他能够用心对待袁氏的时候没照顾好她,她死了之后竟然把她居心叵测的表妹当做她来弥补,真是可笑。”林夫人瘪了瘪嘴。
林晚盈听得气愤,对父亲的不满更多了几分。
阿荣说:“戚姨娘哪里满足做一个妾室,夫人对她那般好,她却反过来毒害夫人。”
林夫人冷冷笑道:“我成亲半年没有身孕,找了杏林圣手来诊治,大夫瞧不出所以然来,我把平日的求子药拿给大夫检查,这才发现那求子方里被人添了朱砂,长期服用会使人身乏体衰,难以有孕。”
林晚盈蓦地转头看向母亲,她内心情绪激荡,但她没有打断母亲的话,继续听下去。
她偏头动作太大,梳篦勾断了她的青丝,阿荣连连道歉:“老奴手笨,伤到小姐了。”
她怔愣地摇了摇头,“无事。”
林夫人继续说道:“我故意不说破此事,以防她狡辩,并派人盯着戚氏的婢女,在她婢女投毒时抓她一个人赃并获。妾谋害妻,就该乱棍打死,她那时怀胎九月将要临盆,你爹替她求情,我说那就把她害我的事告到林家族老处,看看公婆叔伯们会不会护着她!你爹不想在叔伯面前丢人,也不想戚氏死,百般求我,我只好同意将她丢到庄子上自生自灭。”
“我想袁氏病衰而死,也许也是戚氏投毒所为,她可能早就有了当继室的念头……”
林夫人长长地叹息,手中的香片茶已经凉透,淡黄的茶汤随着她的叹气微微摇晃,她放下茶杯惋惜地说:“仪儿自幼养在我身边,我也以真心待她。但不知道哪个婆子多嘴,让她知道了生母被囚在庄子上,她哭闹着要见亲娘一面,你爹怜惜她,每年都让她去庄子上住几天,直到她十岁戚氏病逝。我怕她跟着亲娘学坏,她们母女俩相聚时我都派人守着。她与亲娘相聚后并无异样,孝敬父母,知书达礼,对你也充满关爱,她进宫之后更是对你照顾有加,得了好东西一定分你一份,让我误以为她……哎。”
林夫人闭上双眼,眼角划过一滴清泪,她迅速擦掉泪花冷厉地说:“我真恨自己养了这么个狼心狗肺、罔顾人伦的混账,早知如此就该让她和她娘一起烂在庄子里!”
林晚盈怀疑自己吃的避子药是林婉仪从戚氏那里学的恶毒方子,但她说出来徒增母亲的眼泪和担心,她起身走到暖榻边,轻抚母亲的背,“还好我们现在知道了她的肮脏心肠,否则哪天她给林家带来了灭顶之灾,我们便稀里糊涂的因她而死。”
“母亲别再伤怀,往事已矣,想来林婉仪早就知道了她生母的那些事情,她恨透了我们母女俩但又不得不伪装良善,以前她在暗处,我们不知道她的心思,如今知道了有了防范,反而是她不知道我们有害她的念头,母亲放宽心,气久伤身。”
林夫人点头,亦宽慰地轻拍晚盈的肩膀。
***
春光明媚,青衫素带的士人在街上游玩,人声鼎沸。
林晚盈戴着帏帽上了马车,坐稳之后问车夫道:“宜清居是什么地方?”
车夫说:“老奴只知道宜清居在城西映花池旁,大概是青楼吧。”
“青楼?”林晚盈眉头轻蹙,薄纱下的俏颜浮现几分惊色,她以为是酒楼或者书斋之类的地方,殿下竟然让她去青楼找人?
茴香坐上来,笑着摇了摇头,“宜清居是京都最有名气的雅乐馆,奴婢听万七提起过宜清居,他说那里的酒最好喝。”
林晚盈“哦”了一声,万七作为奴仆却喝得起雅乐馆的酒,看来谢韶没少带他去那里逍遥。
到了宜清居大门,清雅的香气迎面扑来,隐约能听到空灵的琴曲之声和交谈的人声。
林晚盈隔着帏帽往里张望,门口一位穿着水绿色纱裙的侍女迎上来,她看了一眼林晚盈挽上的发髻,询问道:“夫人是第一次来宜清居吗?”
“嗯。”
“请容我向夫人介绍。”她将她们迎进宜清居,此处占地甚广,一眼看不到边际,入目有水榭楼阁、繁花碧柳、绿池游鱼,“宜清居共有四院,曲院 、舞院、棋院与文院,前两院热闹,后两院清净,不知夫人是想听曲赏舞还是对弈品文。”
茴香看着穿红着绿的侍女在花树假山间穿梭,又有雅士与伶人在楼阁上合歌对唱,她仰着脖子看花了眼。
林晚盈浅笑说:“有一位贵人告诉我,若我有难处,可来宜清居寻金娘子帮忙。”
侍女听完她的话,态度更恭敬了几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林晚盈,问道:“夫人可是姓林?”
“正是。”
侍女行了一礼,“夫人稍待,我去叫金娘子过来。”
不时,管事的金娘子走了过来。
金娘子约莫三十岁左右年纪,额贴牡丹花钿,容貌清美,穿杏红长裙搭橘银二色披帛,声音柔而不媚,浑身透着一股与曼妙的妆容不相符的端庄之气。
金娘子与林晚盈寒暄了几句,又说:“我让人去通知主子了,他今日恰好在城北大营巡视。若主子得空过来,城北大营到宜清居只需半个时辰。”
“劳烦金娘子了。”林晚盈莞尔一笑,太子殿下常居东宫不易相见,她运气还不错,近两次想见他的时候,他都未在东宫处理政务。
金娘子将林晚盈往里面请,“我带夫人去天水间歇息。”
道旁淡粉色的重瓣海棠花压满枝头,彩蝶雀鸟嬉戏于林间。
林晚盈跟着金娘子往前,她打量着偌大而热闹的宜清居暗暗感叹,殿下是这里的主人,官员在这儿相聚时说的闲话、互通的消息,都有可能被侍女传到东宫。
殿下那日听她诉苦之后便将这么大一个秘密告诉了她,难道不怕她转头告诉谢韶吗?
林晚盈跟着金娘子踏上九曲长廊、走过花海水榭,终于到了棋院门口,轻风扶起她面前的白纱。
金娘子回头时眼中一亮,笑道:“夫人比画像中更美丽呢。”
林晚盈微诧,“你见过我的画像?”
金娘子浅笑了一下没有作答。
天水间在棋院的二楼,棋院安静雅致,在宜清居最里面,附近有小桥流水,翠竹兰草。
棋院一楼墙上竖挂着一张巨大的棋盘,两位侍女立在棋盘两边,各自拿着长杆替贵客下棋,左边玄色衣衫的贵客坐在山水屏风旁,沉思良久说:“八二。”
侍女将碗大的棋子挂上八二那一格,金娘子对着林晚盈介绍:“这是棋院最热闹的活动,敢在大棋盘上当着诸位宾客对弈,必得有真本事才行。”
“若在大棋盘上多番取胜,场中无人再敢与之对弈,那么便可入三楼的星落阁与宜清居四绝之一的知妍姑娘对弈。”
一旁的侍女附和道:“知妍姑娘的琴艺在宜清居也是翘楚,多少贵人为听知妍姑娘一曲,在这大棋盘连下数月棋呢。”
金娘子指向二楼栏杆处翘首观棋的诸位宾客,“时常会有人下重注赌输赢,夫人若感兴趣,可以将散碎银子拿给侍女去投注。”
右边乌缎束发,穿着鸽青色长袍的男子坐在花鸟屏风旁,他从容品茗后说:“天元。”侍女将棋子挂到棋盘正中。
林晚盈一听他的声音,杏眸微瞪,谢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