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林晚盈躲在假山后,侧头悄悄地打量迎面走来的太子殿下。

一阵夜风吹过,宝寿殿外的花树发出簌簌的响声,浅粉的花瓣在通往偏门的石板路上翻飞,坠落在薛长煜的金丝云纹皂靴上。

他穿着杏黄色四爪蟒袍,圆领宽袖,金冠玉簪束起墨发,玉带裁出窄腰。

高高的宫灯透过花树照在他的脸上,随着他的走动,繁叶遮住了头顶的灯光,他华服上精致的暗纹似水般在夜色中流动,待他走到明亮处,他丰神俊朗的眉眼和浑身的金饰玉佩霎时亮了起来,白皙的面颊也沾染上了华贵的金芒。

提灯的小太监躬身在他面前低语,将本就高大的他衬托得更加威仪,他轻抿着薄唇,若有所思地直视着前方。

林晚盈不自觉地多看了薛长煜几眼,早年与他相识时,他不过八九岁年纪,时常装作小大人模样但明明还是孩子心肠。

后来她在宫中小住时,他束发之年,对谁都冷漠寡言,只有在她面前他的一举一动才会饱含青年人的蓬勃朝气……

如今他二十二岁,浑身散发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厉之气,瞧着便不好相处。

待薛长煜走到假山边时,林晚盈隐约听到小太监提起了一个人,皇上身边的太监总管“德昌公公”。

她突然想起前生的今夜,她死后发生的事。

德昌公公在皇上身边伺候了三十多年,深受皇上信任。

他收了薛长煜的好处,时常会将皇上的一些消息悄悄地传递给东宫。

今夜贡女李氏侍寝之时,德昌公公约了薛长煜在宫中见面,他有些东西要当面拿给他。

但不巧的是,皇上房事进行到一半体力不支了,为了能继续房事,皇上便叫德昌去宫中的三清观请灵云方士拿金丹过来。

门外守着的小太监们进殿中向皇上回禀,说德昌公公没在殿前伺候,不知去了哪里。

皇上顿时来了火气,让人去把德昌找回来,派去寻找德昌的侍卫恰好撞见了德昌与太子密会。

皇上怒火滔天,薛长煜也因此受到了责罚。

***

林晚盈在薛长煜即将走过假山时,她捏着嗓子出言提醒:“太子殿下留步!”

薛长煜望向发出声音的假山后,这声音有一丝耳熟,又听那女声说:“殿下,奴婢擅长卜卦,卦象云,太子殿下今夜西行不利,宜回东宫。”

林晚盈怕他不听劝,她又郑重地重复了一遍:“切记!不宜往西!”他们密会的地方在西宫的千秋亭外,她说到这种地步,他定能明白她所指不宜的是何事。

薛长煜没有回答,挥手向身后的太监示意将假山后的人抓出来,这自称奴婢的人知道他和德昌私下有联系,无论她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他都要将此人抓起来拷问一番。

太监们立刻向假山后走去,即将走到假山时,宝寿殿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恭送皇上”之声。

薛长煜和身边的仆从也赶快朝皇上的方向跪下,直到皇上的仪仗完全消失在长街上,众人才敢起身。

此时太监们再往假山后探去,发现山后的花林间并无人影,他们在林中寻了一遍,回来向太子回禀:“殿下,假山后没有见到人影,奴婢们在附近搜寻,只看到谢夫人在不远处的亭中休息。”

薛长煜听到“谢夫人”三个字,剑眉上挑,冷眼向凉亭那边扫去,待看到那抹背对着他的倩影时,他的嘴角向下抿了一瞬。

太子身边的掌事太监冯达默默地偷瞟着自家主子冷峻的侧颜,他想起谢夫人成亲的那夜,殿下书房中火光大盛,他隔着门缝悄悄看了一眼,殿下将书柜里的几幅画像丢在火盆里烧了。

薛长煜对身后侍从吩咐道:“务必将那人找到。”又对冯达说,“告诉德公公,若有急事,派人来东宫与本王商议,本王今夜不去赴约了。”

“喏。”冯达道。

林晚盈看太子的人四散寻找她,她低头整理了一下衣裙上的杂草,刚才她趁众人跪送皇上的时候,弯着腰在花树丛中一路小跑到了凉亭。

今夜人多眼杂,她不好当面让薛长煜知道是她在帮助他,等下次寻一个见面的机会,她再不经意地向他透露,她暗中相助了他的事情。

虽然她和薛长煜的过往,让她如今想来都还有几分尴尬,但她和薛长煜有共同的敌人。

林婉仪想要扶持年幼的六皇子登基,必要将太子拉下储君之位,只要太子不被废黜,顺利登上宝座,林婉仪当太后的心愿就只能落空。

她相助他,就是在帮自己。

至于年少时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比起她现在想要复仇的决心,实在微不足道。

林晚盈整理干净裙摆,抬头看到谢韶往凉亭中走来,她浅笑道:“我喝醉了,在凉亭中歇息。”

谢韶忙上前扶她,“夫人,头还晕吗?我去端一碗热汤过来替夫人醒酒。”

“不必了。”林晚盈摇头往亭外走,谢韶在一旁柔声询问她今夜的歌舞可还喜欢。

薛长煜往凉亭的方向走来,众人纷纷退到路旁恭送太子殿下。

林晚盈隐约觉得自己被薛长煜的余光冷冷地扫了一眼,她抬眸悄悄打量他,只见他神色平和地看着前路,在众人的恭送声中不紧不慢地离开。

***

上了马车后林晚盈闭目装睡,她有些累了,提不起力气和谢韶虚与委蛇。

她闭上眼睛后感觉到身上一沉,谢韶脱下了外衫盖在她的身上,他衣衫上清幽的甘松香气将她包围,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调配的香料竟是这般难闻,她几次想伸手将他的外衫推开,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回到府邸,林晚盈径直走过垂花门,回到西跨院。

她推开厢房的门,看见早上她命奴婢摘来放在花瓶里的梨花还依旧娇嫩着,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梨花香气,她感觉恍如隔世,神色低落了几分。

她这一趟出门之后含恨死去,在空中飘荡了几年又再回来,在外人眼中不过度过了几个时辰,对她来说却是离家久矣。

房中的陈列摆件都是她精挑细选的,以往她每次回来都会觉得温馨,如今望着厢房,想起过往三年和谢韶在房中的种种,一股恶心涌上心头。

林晚盈坐在软塌上,靠着引枕对茴香挥手,“我要沐浴。”

不时谢韶端着托盘推门进来,他觉得房中有一丝冷清,于是瞥向一旁的金珐琅九桃小薰炉。

往日他进房间时,桌上摆着鲜花,炉中熏着清雅的香料,此刻房中只亮着两盏青花油灯,夫人神情疲惫地靠着引枕,并未多看他一眼。

“晚膳油腻,我煮了一碗雪梨荸荠枸杞汤给夫人消食。”

谢韶端着托盘走近她,“喝了酒之后难免感到不适,我便在茶里多加了一些蜂蜜暖胃,晚盈快试试,看这茶合不合你的口味。”

他把瓷碗放在林晚盈手边,坐在软塌上打量她的神色,“我看你今夜脸色不佳,喝一点甜的,心情会好些。

林晚盈拿起勺子浅饮了一口甜汤,淡淡地点了点头,没有多给他一分好脸色。

他来之前她已经想好了如何应付他,只待他提问。

谢韶伸手抚摸她的手背,语气格外温柔:“晚盈,你心里若是藏了什么事情,告诉我好不好?如果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我一定改。”

“难道是府里的奴仆惹你生气了?你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们。我们情深意笃,你忍心因为一点小事与我产生隔阂吗?”

林晚盈放下勺子看向他,“我明日想要回家一趟,父亲已经病了许久,我想去看望他。”

谢绍未曾想他一顿温情诉说之后,夫人没有如他所愿说出心中所想,反而转为了看望岳父的话题,他的思绪也因此转变,“宴会的时候,我看到你与岳母出去了,岳母和你说了什么吗?

林晚盈的神色更不悦了,“是的,母亲责怪我不孝顺,父亲生病了,我却未曾回家看望,所以我打算回林府亲侍汤药,小住几日。”

谢韶略微思索了一下,自责了几句,又说:“那我向皇上告假,我们一起回林府照顾岳父大人。我父亲早逝,岳丈对我……”

林晚盈懒得听他虚伪的孝心,打断他的话:“我与贵妇们聚会时,偶尔会听到一些夫人轻视你的话语,她们说你是靠了林家的门楣才能够在官场上步步高升,如今我父亲病了,你刚升任礼部尚书,礼部的诸事你都还未料理清楚,你不去朝堂上做事,反而去林府侍奉我父亲,别人更会在背后说你殷勤!”

谢韶神色顿时冷了下来,出生这一茬是他的软肋,他确实攀附了林家才能走上仕途,但他自诩也有能力与才华,未曾想别人竟然当着他夫人的面都敢讥笑他。

林晚盈不待他回答,一掌拍在桌子上,碗中的甜汤溅出来少许,她更生气地说:“那些贵妇们的酸话,我已经听够了!你若不争气,不更是让我难堪么?”

谢韶一向温润如玉的脸庞冷了下来,随着房间里闪烁的烛火,他面上的表情一变再变,他听到自己牙槽绷紧的噌音。

他未曾想过夫人心里竟压着这些轻视他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