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宝寿殿金碧辉煌,殿中摆了二百余桌,男女分席。

礼官奏响《炎精开运之曲》,殿中众人跪地,齐声为皇上祝祷万寿万福。

王公大臣向皇上敬完九爵酒后,宫人鱼贯而入摆上各色佳肴,堂中歌舞热闹。

林晚盈心境与前世的兴高采烈大不相同,她轻舀着粉彩莲花纹碗里的汤羹,盘算着怎样让父母兄嫂与她同仇敌忾,又怎样能让林家以及交好的世家断了对林婉仪与谢韶的支持。

她望向坐在前面一桌的林夫人,决定先把心头的打算告诉母亲。

谢韶频频向林晚盈投去目光,往常宴会之时夫人会频繁寻找他的身影,他便假装心有灵犀地与她目光相交,缠绵相望。

但今日夫人喝酒吃菜,欣赏殿中歌舞,偶尔看他一眼,点头笑一笑便移开了目光。

这感觉很奇怪……以他对夫人的了解,她一定是有了什么心事。

谢韶回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想来想去也没有回忆起自己的不妥之处。

昨夜他熬的莲子羹夫人很喜欢,夜间温存之后,他用热帕子替她擦拭身体,她含羞背对着他,娇羞地唤着“夫君”。

入睡之后她贪凉把手臂伸出被子好几次,他每每醒来也替她掖好了被角……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她?

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他只能揣测她在和他使小性子。

夫人是一个没什么心计的女子,她的烦恼无非就那几桩,贪吃长肉了、衣裙样式老旧了或是他没能体会到她某个时刻的小心思,总之买上一两件金钗玉镯便能哄好她。

但是夫人越不看他,他便越按捺不住,眸光再一次瞟向她。

恰好夫人也在看他,两人对视后,夫人浅笑,但笑容似乎未达眼底。

谢韶回以一笑,他终于捕捉到了那一丝怪异的情绪是什么……夫人往日像是花瓶里的牡丹或是画像中的彩雀,颜色鲜艳美丽招人欣赏,仅此而已。

但今夜她散发着一股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的气质,她像是雾中花,你能闻到她的香味,却看不清她的真颜。

堂中的桃扇舞结束了,粉衣水袖的舞娘缓缓退出宝寿殿。

一道香风涌进殿中,谢韶的视线被走进宝寿殿的女子吸引住了,短暂地忘却了正在使他烦恼的夫人。

高丽使臣向皇上行礼,恭敬地向皇上介绍他身后缓步行来的女子:“高丽贡女李氏,特以一舞向皇上贺寿。”

李氏豆蔻年华,眉眼若画,一颦一笑柔情似水,她身段柔软婀娜,伴随着异邦的曲子翩翩起舞,含着春色的笑容一时之间吸引了大多数人的目光。

谢韶看了李氏片刻才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他不应该目不转睛地盯着贡女观看,他连忙看了一眼夫人,发现夫人也在欣赏舞蹈,他心里放心了少许。

蓦地,他感觉上方飞来一记眼刀,他谨慎地望了一眼贵妃娘娘,发现林婉仪怒目而视,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他心道不妙,今夜怕是要先安抚婉仪,再回家讨好晚盈。

***

“母亲。”趁着众人的视线被高丽贡女吸引,林晚盈对着前面一桌的林夫人唤了一声,“我有些事想和母亲说。”

林夫人四十二岁,擦了粉的面庞丝毫不见皱纹,假鬓高髻,满头珠翠,外穿真红大袖衫,里着紫色蹙金绣云霞翟鸟纹长裙,佩金环玉坠。

她与长公主、赵王妃坐在一桌,仪态端庄不输皇亲国戚。

林夫人回头看向林晚盈,满头华翠在明亮的烛火中熠熠生辉,她的一双杏眸未见半分衰色,还如年轻之时明亮动人,“盈儿,怎么了?”

林晚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母亲明丽的姿容和鲜活的神色,不禁想起自己死后母亲流泪到天明的无数个昼夜。

她哽咽了,半晌才道:“母亲的发髻太高,挡着我瞻仰圣颜了。”她说着玩笑话,眼眶却湿润了。

周围的贵妇们听到林晚盈的话,纷纷抿嘴轻笑,赵王妃道:“谢夫人都为人妇了,说话还没个正经模样。”

林晚盈含羞点头回应赵王妃,又向着殿外的庭院,“母亲,我有些体己话想对你说。”

林夫人起身,林晚盈忙上前搀扶,两人说说笑笑地走到殿前,凉风扑面而来,晚盈让茴香躲在暗处注意谢韶的动向,又让母亲的婢女不要跟上。

宝寿殿外是广阔的院子,院内挂着亲王大臣为皇上献上的寿幛、彩幡,正门出去是一条长街,街后立有亭台楼阁。

院子左边养着一池春水,池上有白石砌成的九曲桥,右边是假山花树,假山旁有一个偏门,通向后厨与东厕。

林晚盈扶着母亲往偏门走去,林夫人玩笑道:“说吧,什么事?你不会是出恭还要叫我陪同吧。”

林晚盈走到偏门边,回头往宝寿殿看去,此刻李氏一舞尚未结束,院里守候的侍从和宫婢也偷偷地往热闹的殿中看去,没有人注意到她们。

她忙拉着母亲走到假山后,花草及膝。

林夫人拉起裙子,不想让绣满缠枝纹的裙摆沾上污泥,“为何做贼一样躲在假山后面?前面有个凉亭,你的事情若是三言两语说不完,我们不如去亭中坐一会儿。”

“母亲,事急从权,站在隐秘处才能看到某些人的肮脏心肠。”

林晚盈回忆前生的此时,高丽贡女一舞结束后会向皇上敬酒,她“不慎”摔在了皇上身旁,皇上对美人的小把戏并不恼怒,反而让她坐在一旁的脚踏边陪自己说笑,之后贵妃和谢韶便会相继离开宴席。

她不知道谢韶如何能绕开宝寿殿附近的层层侍卫去往御花园,所以打算在此守株待兔,待谢韶假装醉酒离席后,她带母亲远远地看上一眼。

她不用带母亲走去湖边,只要让母亲看到他孤身一人往后宫走去,再让母亲知道林婉仪今夜特意遣散了朝华宫周围的侍卫就够了。

谢韶在意名声和权势,林婉仪看重她的位份、宠爱和权力,晚盈要让两人失去所有,光靠她一人是做不到的,她得让母亲相助她。

假山高大,周围栽种着樱花、杏花树,远远看去繁花堆在枝头,一片粉白相间,两人站在山后的阴影中。

院中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宫婢齐呼,“恭送贵妃娘娘。”

林夫人望了一眼林婉仪离去的方向,又看了一眼大殿里热闹的景象,怜惜地说:“当初仪儿不顾我的阻拦选了进宫这条路,如今十年过去了,外人瞧着她是光鲜亮丽的贵妃娘娘,自家人才知道她为了这点宠爱付出了多少辛酸苦楚,我实在是心疼她。”

她说完听见女儿愤愤地“哼”了一声,疑惑地说:“怎么了?今夜这事还和仪儿有关?”

林晚盈紧紧拉着母亲的手,一时百感交集,若母亲知道她自小养在膝边的长女日后会亲自害死她,不知道母亲会有多么心寒,“母亲,待会儿眼见为实了,我再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你。”

林夫人按下心中的疑惑,陪她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此时殿里传来了热闹的鼓舞声,她想起这鼓舞是赵王安排的,于是说:“方才赵王妃与我说起赵王亲自排练了鼓舞给皇上贺寿,我们正聊在兴头上,如今鼓舞开始了,我却久不归席,赵王妃恐怕会误会我对她有轻慢之心。”

林晚盈感到诧异,为何谢韶还未离开?她从山后探出头去,看到从殿前跑来的茴香,忙说:“母亲,再等一下,茴香来了。”

茴香一路小跑过来,喘息着说:“大人一直与同僚喝酒,未曾离席,不过我在暗中瞧见贵妃身边的珠绘跟随贵妃娘娘走了,不时珠绘又回到了殿中,她走到大人身旁帮大人倒酒,她对着大人低语了几句,瞧着有几分急色,但大人摇了摇头,珠绘便走了。”

林晚盈心头涌起一股计划落空的无奈感,谢韶最擅长察言观色,他一定是瞧出来了什么,所以才不似前生那般在贵妃离开后跟上。

她对茴香说:“你继续去盯着他。”

林夫人猜测女儿与女婿起了冲突,她对女婿谢韶还是颇为满意的,他谦和有礼又孝顺。

林夫人拉着女儿的手笑着劝道:“你父亲病后已有大半年没有上朝了,如今女婿升任了礼部尚书,朝堂后宫的事都靠着他帮仪儿打点,你别因为他忙而与他起了龃龉,夫妻之道……”

眼泪聚在眼中,林晚盈打断了她的话,“母亲,谢韶和林婉仪有奸情。”

林夫人温和的笑凝固在了脸上,她不敢相信地说:“什么?你在说什么胡话?”

她的声音太大,从偏门去东厕出恭的几位夫人听到假山后的动静纷纷侧目,“林夫人,谢夫人,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我母亲的玉坠丢了,我在帮她找呢。”林晚盈遮住母亲的怒容,与贵妇们寒暄了几句。

待她们走了,林夫人忙问:“你怎么知道?”

林晚盈没有证据,她回忆起死前的一幕幕,突然想起一事,“去年,林婉仪回家省亲,她到了后院与我说了两句便让我去前厅帮母亲做事,我走后,谢韶借口来后院寻我,两人在屋中小聚。当时院中仆从都是林婉仪的亲信,后院的林家奴仆都被她打发了出来。我留了一个心眼,派茴香在院外守着,发现两人独处一室,小半个时辰后谢韶才匆匆离去。”

若非不得已,她已经不想再称呼这两人为“长姐”“夫君”。她虽是胡说,但这确实是她前生亲耳听林婉仪说出的事,“母亲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问那日后院的丫鬟婆子,问问她们是不是被贵妃的人撵了出来。”

林夫人涂了细粉的面庞透出一股恼怒的青白之色,女儿不可能编造这种丑事诓骗她,她既震惊愤怒又可怜自己女儿,红唇颤抖了半晌才问道:“那今夜……”

解手的几位夫人又从东厕走了回来,与她们招呼道:“玉坠还没有找到吗?假山后面黑灯瞎火的,我让奴婢帮林夫人找吧。”

林夫人轻拍女儿的背,沉着脸说:“先不说了,这里人多眼杂,你明天回家再把事情详细地告诉我,我也恰好有些事想对你说。”

林夫人收起怒色,从假山后走了出来,“不找了,也许是丢在别处了。”说完,她带着得体的笑容跟着贵妇们回到了宴席。

林晚盈没有跟上她们,而是去东厕解手,她从东厕出来后,发现太子薛长煜正往东厕的方向走来。

她连忙趁他还未发觉自己,迅速地迈进花丛中,藏身在假山后面。

毕竟自她成亲后,两人便心照不宣地躲着彼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