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来回

车轮辚辚,顾青珧默不作声,犹自垂首。

不出所料,父亲没有追上来。明明侯府的马车就停在边上,或者干脆解了绳套直接策马追来也好啊。

难道卖了她一次,这么快就可以卖第二次吗?

秦衍扫了眼女郎的包袱,亦将她怏怏的神态看在眼里,问:“顾女郎原本打算去哪儿?”

他的嗓音少见的温和,仿佛只是单纯地亲切地问候一声,顾青珧却觉后背上涔出冷汗。

她悲切地意识到,她的大动静与小动作其实都在秦衍的眼皮子底下。她,绕来绕去也只是在他掌中打转。

这一道充满磁性的嗓音,并没有特别悦耳,反而好似潮湿雨林里,蜿蜒而华质的毒蛇缓缓而来,正在嘶嘶吐信。

毒蛇这种生物,冷清冷性,它们永远稳静而善于蛰伏,能引起它们兴趣的,可能是盘踞在岩石上正好被树叶缝隙间洒下的暖阳晒到背部,也可能是天真懵懂的猎物正在无知无觉地靠近。

“还能去哪儿,自然是……”顾青珧勉强笑了笑,轻声道:“自然是等丞相来接我。”

她将包袱解下,双手呈递至秦衍面前,他自然没有来接,甚至都吝惜给予一丝目光。

她便在一旁放下。

“包袱里是我的体己,在丞相看来可能很寒碜,但这些是我能拿出的所有量了。还请丞相收下。”

“收下之后呢?”秦衍问,“我若是收下这些,便算我和你两不相欠,是吗?”

顾青珧艰难地点了点头,眼泪却是顺着这个姿势落了下来,手指也攥紧了衣裙。不论这些钱财原本是要用来做什么的,眼下她只能这么说。

秦衍沉默片刻,唇边溢出淡淡笑声。

他看着这张白净的小脸沾上泪痕,蹙着的蛾眉也藏了不少心事,从前见她还跟个不知事的小姑娘似的,今年见她,他还以为她长大了,却依旧充满稚气,天真得很。

清冷矜贵的男人指尖搭在窗沿,露出一丝略显玩味的笑,慢悠悠道:“不够,女郎欠我两条命,就想用这些还?”

透过朦胧的泪眼,耳畔是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窗沿,顾青珧环顾这间车厢。

——门窗紧闭,精致玲珑,好似他为她编织的牢笼。

他甚至都等不及让马车载他们回临鹤台,就要开始对她展开围捕——哪怕猎人只有一位,猎物也只有一个。

她压抑着,开始在心中埋怨,徐徐滋养出怨毒的花叶。

经历巨变之后,武康侯府和辰阳王府就好似与她的生活一起塌陷了,她一人是无法重构的,便甘愿陷在过去的迷梦中自欺欺人。

而秦衍,以他为代表的顶层士族则是没有这样的烦忧。

他们只需要对皇帝做做样子,摆出应有的恭敬,便可毫不费力地获得无上权力,再将权力转化为利益,源源不断地往四周输送,以致结成一张网,坚不可摧的利益共同体。

这样的人,可能都不会意识自己对别人的压迫,甚至在他眼中她还不如一个物件吧。

顾青珧抹了把泪,突然起身跪伏至秦衍身前,将他惊得一震。

他再眨眼时,搭在窗口的手已经被他拉去她那儿。

泪痕斑斑的女郎已经将自己的外罩褪下,又拉着他的手指去解上襦的系带。

“你做什么!”秦衍的声线难得有了情绪的起伏,皱着眉将自己的手抽离,却见女郎仍去解那系带。

只要抽下系带的一端,便可香衣半露,而香衣之下便是曼妙的身姿。

“顾青珧。”他握住她的腕子,颇为强势。

女郎视线下撤,掠过他们双手交叠之处。正是这只被称作如玉的手,修长洁净,宽厚温暖,却属于这样一个倨傲自大的主人。

也正是这样的手,可以轻轻松松禁锢她,钳制她的动作,限制她的行动。

“丞相,此前我便和你说过了,我无以为报,既然我的体己钱未能入你的眼,那么就把我的身子献给你。”

顾青珧眼圈泛红,泪痕未干,语气却格外平静。

这是她在大理寺狱求他搭救酿下的苦果,她理应甘之如饴。

“顾女郎,我不需要你的体己钱,也不需要你的身子。”秦衍说着,松开她的皓腕,盯着一圈泛红的痕迹出神片刻,才移开视线道:“自己将衣服穿起来。”

顾青珧呆了呆,秦衍见她不动,便弯腰将散落一旁的外罩拾起,披在她肩上,“伸手。”

她如同偶人一般,伸了手,而他则稍显愣怔。

他没想到女子的衣裳这样软,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不是他所熟知的熏香,那么…便是她的体香了?

他顿时觉得烫手起来,连看那淡雅的玉兰花都觉得扎眼,轻咳一声,“另一只手。”

将两边袖子穿好,秦衍又探身过去将她衣服后头拉平,就跟给孩子穿衣一样,他做完这一切才觉无语,靠回到自己的软垫上。

见人还跪着,他心底冒出一股无名之火,“谁教你这般讨好人的?”

可惜,这话一出他便后悔了。

果然顾青珧头更低,唇瓣也被她咬得没了颜色。

“我也不想的,丞相。”

顾青珧觉得自己没出息极了,就因为被他救过两次,她在他面前便永远抬不起头来。无力感快要将她淹没。

“那我还可以为你做什么?丞相,我不想欠你那么多。”

“什么都不用。”秦衍被她问得恼了,倒了杯茶一口饮尽。

欠他人情的人多了去了,也没见谁像她这样非得一下子还清。

沉默之时,顾青珧余光瞥见小几上摆放的烛台,因是白天,并未点上火光。工细考究的烛台,承盘中央是融了些蜡油的尖针。

她指尖攥紧衣裙,心跳加速,骤然生出一个胆大的念头。若是,若是她拿起那盏烛台突袭秦衍的话,不知道胜算有几何。只是…驾车的小厮算一个,护卫秦衍的竽闻也算一个……

那一头,男人将茶盏放下,精致的木叶纹天目盏与小几相触,发出细微又清脆的“咯”一声,将顾青珧惊得一颤,如梦初醒,一双水盈盈的眸子布满惊惶。

秦衍掀起眼帘,这才发现女郎似乎很是怕他。

她的睫毛尽数打湿,原本致密的睫羽可以投下小片阴影,如今却湿漉漉让人心生怜惜。鼻头也红得厉害,他不知女孩儿家哭起来是止不住的。

鬼使神差的,见她咬着唇不放,他指尖便覆于其上。

指腹摩挲着那块软肉,又擦过贝齿二三,渐渐的他心底的怜惜退散,取而代之的是从四肢末梢上涌的酥麻之感,带着些痒意。

体内仿佛有什么在叫嚣,怂恿着他更进一步。

像是被火舌卷到一般,秦衍收回手,“别咬了,再咬就破了。”

顾青珧抬眸,不解地看他。

“我说你……”他忽然觉得“唇”这个字烫嘴,索性不谈。

喉间滚动一下,秦衍换了个坐姿,又喝了一盏茶。这么半天,茶水温度已经不那么适口。

再开口时他神台清明,容色冷峻,如同凉了的浓茶,“顾女郎,其实很简单。你想要的我会给你,你不要的我便除去。你安心留在临鹤台,做我的人。”

他指的安心是不可再像方才那样,在王府门口与她父亲拉扯。他看得出来,她既不想回侯府也不想去他的临鹤台。

那时秦衍在马车中瞧着,生出一丝奇怪的感觉——她离他那么近,又那么远。

就好似一只还未养熟的猫儿急着挠门,以往挠门也许是单纯想引起主人的注意,而今日,就如同明明白白地彰显着一颗不安分的心,一颗想要逃脱主人,狂妄的、不自量力的心。

“丞相,我不明白。”顾青珧将泪眼彻底抹干。

说什么做他的人,她都献身至此了他也无动于衷,他究竟要的是什么?

平白无故的好,比有所求的交换要可怕得多。

思及此处,她问:“丞相知道周美人的事了吗?她的孩子没保住。”

秦衍默认。

顾青珧顿时觉得十分可笑,周徽音还当全天下只有他们周家知道周美人滑胎,实则宫内宫外不知有多少道眼线,四通八达地汇报给京城的每一位高官显贵吧。

她笑周徽音,也笑她自己。

车厢内又是一片安静,然而比起秦衍的轻松从容,顾青珧却是如芒刺背,心中波涛汹涌。

秦衍觑了她一眼,径自提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盏温茶,安逸喝着,一手又举起一本书册翻阅。

顾青珧听了这动静只觉愈发心烦,好似她是热锅上的蚂蚁,而他是掌握这口锅是否要停火的人。

正经过闹市,马车外的环境不再像王府外那么肃穆,而是欢腾喧嚷起来。透过轻薄的青色车帘,行人车马便隐隐绰绰映入眼眸,市井的鲜活气也一下子弥漫开来。

这种鲜活给了顾青珧勇气,她直视着秦衍。

“我见过周徽音,她和我说了一桩事,不知道我的理解是否有误。”

秦衍挑眉看她。

她继续:“周徽音说她原想送一张云涛琴给我,是蜀中大师亲手斫的,您怎么替我回绝了呢?”

他不是很感兴趣的模样,“临鹤台的琴你可任意挑选,一张岳山断裂的云涛琴,要了作甚。”

顾青珧抓到他话中透露的玄机,肩背放松了些,笑意渐起。

“丞相日理万机,竟有空会见周氏兄妹,甚至连古琴上的岳山都看得一清二楚?”

“丞相此举,莫非是在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