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南面便是一处六层高台。
台基恢弘,楼观精巧,乃天子御赐,名为临鹤台。
高处清寒,顾青珧在顶层站立许久,虽不畏高但也被风吹得有些摇晃。
今日用过朝食之后,便有小厮及侍女过来帮她搬迁,她这才知道秦衍安排她入住临鹤台。
对于住在哪儿,她自然是无可不无可的。
她就好像一只下雨天流落街头的狸奴,到人家屋檐下躲雨,能不被淋湿便是极好的,哪里有要求房主提供鱼干暖窝的道理。
更何况临鹤台此地,一般人无缘得进,秦衍既然允她住下,那必然将她的底细查了个一清二楚,包括她往日的狼狈。
“女郎,楼顶风大,当心着凉。”
侍女芝芝为顾青珧披上了一件薄氅,并未催促她回房。
这小丫头便是顾青珧第一回入丞相府时侍奉左右的,圆圆的脸蛋带着笑意,十分亲切。
《黄帝内经》云:天有风雨,人有喜怒。秦衍却将爱憎都藏了起来,像一方墨色沉沉的砚台。
那位叫竽闻的护卫如秦衍一般,一板一眼老实憨笃,顾青珧便想当然地以为相府上下都会是这个模样,谁知后来认识了芝芝与筑闲,这才像个鲜活的样子。
思及此处,顾青珧好奇地问了声,“那日我听筑闲说他们兄妹是相府的‘筑部’亲卫,这亲卫还分好多种吗?”
“嗯,相府亲卫分竽、筑、筝、笛、竺、笙六部。女郎应该见过竽闻了吧,整支卫队都是他负责的。”
“……”
见顾青珧沉默不语,芝芝又继续给她介绍每一部亲卫的分属。
顾青珧则是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声,秦衍真是很会摆架子。
天子有六军,他不过就是一个丞相,竟弄出六部亲卫来,连名字都起得十分风花雪月。秦氏不愧为第一门阀,她要是秦衍的政敌,想必做梦都要骂上一声这夸张的排场。
芝芝是个开朗的性子,想来是平日里甚少有人与她闲话,她憋闷极了,如今正和顾青珧东拉西扯地说到百年前建成的陵云台。
“女郎自洛阳来,不知有没有见过陵云台?听说毁于大火,还会有什么痕迹留下吗?”
陵云台位于洛阳城外,去地二十九丈,异常高峻,登之避暑乘凉,亦可眺望整个都城,视野极为开阔。
顾青珧摇头,“太初年间便毁了,那会儿我刚出生,未曾得见。”
说起这个,哀思浮上顾青珧的面颊,“听我母亲说,当时火势大得惊动整个京城,官府派遣许多人去灭火,然这火也烧了整整一个月才熄灭。”
芝芝不知顾青珧的母亲已逝,只当女郎忧伤的神情是在感怀故都,便道了声歉。芝芝虽不是洛阳人,但在集市上遇到过一些从北边来的百姓,他们有的庆幸劫后余生,有的则像女郎一样,带着肉眼可见的忧愁。
当晚,顾青珧睡得并不安稳。
她的寝居比起相府东苑的那间,大了不少,而她又不喜陈设太繁多,就显得空旷。
再加上临鹤台多少有一种权力投射的意味,虽然顾青珧平日出入的也是侯府王府这等门第,但比起这满大梁独一份的尊荣来,终究是不够看的。
她在此处起居,就算有仆从伺候,也愈发显得她仰人鼻息。
又一个翻身,顾青珧干脆直接坐了起来,下床倒了杯水喝。
此时已是深夜,整个玉京应是静谧黑暗的,然而透过窗纸竟能隐约看到远处的一抹橘黄光亮,闪闪烁烁却并不消失。
“真是奇怪……”
临鹤台高耸,若在高层处眺望,目之所及范围很大。
顾青珧的动静惊醒了守夜的芝芝,她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怎么了女郎?”
“芝芝,你怕鬼吗?”
这一问,将芝芝给吓得清醒了,结结巴巴起来,“什、什么?”
她连忙起身点了盏仕女灯,暖黄的光芒将屋中点亮。
有了光明那就一切好说,芝芝拍了拍胸脯,坐到顾青珧身边问她是否做了噩梦。
还没来得及应答,她们二人便齐齐收了声,只因瞥见走廊上出现两个人影。
因室内点灯,外头漆黑又伴随着大风的呜呜声,这人影便显得愈发阴森可怖,晃晃悠悠地投射在窗纸上,那人形便不像人形,倒像是吹糖画吹坏了的弃品,奇形怪状,面目全非。
不对,应是比坏糖画更可怕,因为这个是会动的。
“啊——”芝芝与顾青珧一同叫出了声。
“砰”的一声,门被一脚踹开,风也疯了似的呼呼往里灌。
芝芝与顾青珧闭着眼抱成一团,芝芝甚至还大喊着:“筑问和筑闲呢?上哪儿偷懒去了,不是说此后就护卫女郎的吗?”
顾青珧脑海中闪过许多神鬼传说,就这么被芝芝打断了。
她茫然发问:“什么,我怎么不知道,筑问和筑闲白天在屋外吗?我怎么没看到。”
芝芝尴尬得来不及害怕,她给忘了,筑闲兄妹俩是暗中保护女郎来着,让她不要对女郎说,这下全给漏了。
两人关注点被转移的同时,有人进来了,还不止一两个人,甚至在屋中走动起来。
“啊——”
“行了芝芝,别叫了,是我,筑闲。”
两人睁眼,发现筑闲兄妹、竽闻以及秦衍并排站在她们跟前,就连一板一眼的竽闻脸上都明显可见无语的神色。
片刻后,屋内只余顾青珧与秦衍。
顾青珧披着外衫,手中捧一杯暖茶,终于弄懂了今夜的怪事。
“宫中起了大火?好端端的怎会如此,也不是秋燥的时节呀。”经此一闹,她没了睡意,而是好奇地打听起来。
原来远处那点光亮是皇宫走水所致。
她又问,“如此大的事,丞相不用进宫去吗?”表表忠心什么的。
秦衍不咸不淡地说:“宫门下钥之后原则上是不允开启的。更何况,救火之事,多我一人少我一人也没什么差别。”
他凤目微阖,那日她被噩梦缠身时的模样仍未从他脑海中淡去。“待会儿让芝芝点上安神香。”
顾青珧点头,柔软的发丝倾泻下来,她随意挽起,却见秦衍没有要离去的意思,便问:“丞相,你饿吗?”
秦衍从桌上端了盘糕点给她。
灯盏被挪到顾青珧床头的小几上。橘色的光亮笼罩着她的全身,白皙的肌肤也被渡了色,犹如一块莹润的暖玉,那线条纤美的颈项便不再扎眼。
注意到她身上披着的外衫还是之前见过的一件,秦衍轻咳了声说:“明日会有裁缝过府。”
顾青珧咽下一口糕点才看向他。
秦衍又道:“替府中人量体裁衣,女郎也可添置当季衣裙。”
顾青珧听了竟露出一丝微妙的表情,咬着唇似是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口。
纠结再三,她嫣红的唇瓣微启,放低了音量,“听闻府上西苑有两位女郎,我到相府这些天还未去拜见过。”
“她们禁足了,你去了也见不到。”
“啊?”
禁足……莫非秦衍真有什么怪癖不成?
“瑞娘与人蹴鞠,输了不认还伤了对方,滢娘跟着一道去的,又是瑞娘的姐姐,看管不利,一并禁足。”
顾青珧咋舌,竟然是姐妹俩,秦衍还真……这是在效仿娥皇女英吗。
“怎么,你要为她们打抱不平?”秦衍看不懂她的表情,继续道:“我兄长将她们交给我教导,我总是要严厉些才是。”
话一出口,他稍显愣怔,他向来不是个爱解释的人。
位高至此,放眼整个大梁,已没有多少人值得他多此一举。他也是一向偏好听得懂话的人,沟通或者下达命令的话方便又高效。
这几天对着她,他倒是多了些耐心。
“等等,丞相,这两位女郎到底是你什么人?”
他这回便只吐露两个字,“侄女。”
“……”这误会真是够可以的,还好问了一句,不然秦衍在她心中就要坐实贪色之徒的恶名了。
顾青珧喝了口茶,讪笑道:“久闻秦氏家风严正,两位秦女郎跟着丞相必能获益匪浅。”
恭维一番,顾青珧又将点心盘子推了推,“丞相不吃吗?味道很不错的,这个点心师傅可太厉害了,最近的点心都是他做的吧,我能尝出来。”
她自然不知晓相府这段时间已换了五六位膳工,就跟养蛊似的,最后留下的必然是合她口味的。
秦衍拿起一块尝了尝,却见顾青珧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随后她笑出声,“我想到以前听人说秦六郎上山修行之后便是过午不食的,也有人说你早已辟谷了。”
“是吗,还有什么传言。”
这就说来话长了,顾青珧掰着手指数给他听。
其实现在见到了秦衍本人,便会觉得那些说法都太夸张了,秦衍不光一日三餐都吃东西,甚至还会睡觉会出恭呢。若真像传说里那样,秦衍早就成仙,走真正的青云路去了,怎么还会顶着这金相玉质的皮囊尽做些利欲熏心的事呢。
秦衍倚靠着桌沿,单手支颐听顾青珧在这儿如数家珍。
他能明显感知到,从大理寺狱到丞相府,眼前这个女子一直是紧绷着的,就好像……惊弓之鸟,对他、对他的手下都存着戒备心。
他吩咐筑闲兄妹俩做她的暗卫而不是往她跟前戳,便是这个缘由。
然而现如今看来,这个微凉的夜里,放松的不光是他,她也如同寻常人家没有忧愁的女孩儿家一般轻快,说着玩笑话时笑意直达眼底,是不作伪的。
“丞相,你为何盯着我瞧,是我说的不对么?”
顾青珧本是随口一问,秦衍却没有立时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衍子:关于我来看看她是否受惊却被她当做鬼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