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钟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宝玉来到贾母的屋子,这里还是和往常一样,画栋雕梁,金碧辉煌。就连打帘子、捧手盂的小丫头,都能穿金戴银,擦粉画眉,一个个脸上带笑,行止大方。
“她们和能儿一点儿也不一样”秦钟默默地想,“我和宝玉也不一样……”
这些在贾府的日子,秦钟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也品尝着无与伦比的痛苦。
他总是不自觉地去模仿宝玉的一切,希望自己眼中也能散发出那样富贵已极却不自知的愚蠢光芒。
希望贾府众人忘记自己的来处,希望自己的存在慢慢让大家习以为常,希望自己身上穷苦的、怯懦的、不堪的印记全被洗掉。
可是,就在刚才,秦钟发现贾府众人看自己的眼光与看智能儿并无二致!一瞬间的羞辱和委屈让他想不顾一切地大声呵斥,让那婆子立刻放开能儿滚出去,让所有人都恭敬地对待自己、保护自己比对宝玉更甚!
他一瞬间仿佛真的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坚定而又威严。但实际上,自己却被宝玉拉着,一步步离开了那个屋子……
再次踏进这个美轮美奂的正堂,眼前的贾母还是如往常一般慈爱,鸳鸯温柔可亲,仆从们体贴安静,一切没变。
只是自己再也没有以往那样安适自得的感觉。他觉得周身一阵阵发冷,眼前发黑,能儿会怎么样?自己又会怎么样?
秦钟面上还应答着,只是眼神发直,有些飘忽……宝玉担心他,站在旁边拉着他的手,觉得自己握住的是冰块,手掌那么冷,手心里却全是汗。
宝玉心里着急,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尽力装着如往常一样……
贾母人老成精,如何看不出这一番眉眼官司。只是略问了几句就打发他们出去换衣裳。
两人刚一出正房,宝玉还未开口,他房中的大丫头袭人就走上前来,笑盈盈地说:“二爷快去换衣裳,大热的天儿出了不少汗吧!”边说边隔开了他和秦钟,那秦钟冷不丁被撞了一下,也不躲闪,身子还晃了两下。
宝玉连忙上前拉住:“鲸卿,你……”
话音未落,袭人又说:“秦相公今日得家去,你可别淘气缠着他。人家家中还有父亲姐姐记挂,便是你们再要好,也不敢耽误人家天伦的。”
这一席抢白让宝玉不知如何答话,刚要撇开袭人,却听秦钟道:“宝玉,你去吧,我没事。出来多时,我也该家去了……”
说完,人就晃晃悠悠地向前走,宝玉连忙在后头说些叫人跟上,送他回去等语。
秦钟不回头,也不答话。袭人又催的急,宝玉只好随她回去。
宝玉满心里担心秦钟被臊到,心里难受;又怕智能儿吃了挂落儿,被师傅打。一颗心油煎似的,哪里还想的起来衣袖里的帕子。袭人趁他不备,悄悄将帕子袖在怀里,到外间展开一看,好险叫出声。
这袭人早先就和宝玉有了首尾,现在看见这帕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暗暗思忖:怪道太太那么生气,还让人送秦相公回家。
这东西难不成是秦相公的?必定是他带坏了宝玉,否则宝玉哪里得来这脏物!想毕,心头暗唾秦钟下 (只是一个形容词)流。
袭人站在门槛边多吹了吹风,又重新细细扑了粉,等确保脸色如常了,才带着帕子来见王夫人。
不想没见着真佛,听说王夫人正和琏二奶奶说话呢。正房里气氛很不好,丫头们都屏气凝神。
还是周瑞家的出来,接着帕子就要走。袭人忙拉住她,故作不知,悄声问:“太太怎么着急要这个,我看也是个寻常物件。用料绣工一概有限,恐怕是宝玉捡的,或是替谁收着的,也未可知”
周瑞家的闻言斜眯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袭人道:“姑娘不必多话,太太自有计较。宝玉若是问,只说没看到罢。”说完就转身进去了。袭人脸色微变,匆匆回了贾母院。
这边宝玉换好衣服,转回贾母院吃饭时,三春和黛玉都等在那里了,众人看见宝玉到了,才喊摆饭。
迎春从宝玉一进来,就知道事情成了。只是疑惑,宝玉面色不好不奇怪,怎么凤姐儿也像有气的样子?只是为了智能儿的事,不应该啊。
于是微低头喝茶,悄悄朝身后的翠芽使了个眼色,翠芽会意,轻巧地退了出去,找相熟的丫头打探消息去了。
寂然饭毕,大家照例说笑一回,宝玉先还懒懒地提不起精神,耐不住众姊妹们温言巧语,嬉笑怒骂,你来我去的,一会儿就把先前的担忧忘了。
贾母虽然面上不显,可是暗地里一直观察着宝玉的状态,还示意鸳鸯等人引着他说话,看宝玉脸色缓过来,才放下心。
依贾母的性子,这件事再不必这么兴师动众地闹,小孩家馋猫儿似的,又是这个年纪,难免背着大人干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这是古往今来都有的。
何况秦钟又是宁府蓉哥儿媳妇的弟弟,不是什么没名没姓的帮闲。大户人家,便是孩子不知事,大人都要操心着给他房里放一两个知疼知热的丫头。如今着急忙慌地送秦钟回去了,他姐姐气恼羞愧自不必说,也妨碍亲戚间的情分。
自己这个儿媳妇,平时看着什么都好,就是凡事一涉及到宝玉,就开始过度反应,行为失常。也是早年失了珠儿的缘故……不好苛责她,还得自己这个做婆婆的好生替她描补。
贾母私下里命鸳鸯亲自过宁府去和秦可卿解释,秦钟和宝玉淘气胡闹,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好好劝解,别吓着了他,存在心里反倒不好。
秦钟回去是怎样的一番情境暂且不说,只王夫人这边,一连声儿地使人去找智能儿的师傅净虚来领人,又叫宝玉的奶哥哥李贵进来回话。
李贵是宝玉奶娘李嬷嬷的儿子,和她妈一样,两人都是打心眼里为着宝玉好的,又有担当能为,可惜不如茗烟会讨宝玉的好,肯纵着宝玉去做些放肆的事,所以不如茗烟得用。
李贵听到被叫,就知道不好。只不知是哪件事情发了,心里暗暗把茗烟骂了八百遍。奴颜婢膝地跪在王夫人面前回话。
“宝玉最近在学里可还用功?”
“回太太的话,二爷用功……”
“这就扯谎!”,王夫人一拍桌子呵骂道,“再不说实话,着实打来!”
李贵伏得更低,可以算是五体投地了,口里只管叫屈:“回太太的话,二爷果真用功啊,《诗经》已读完了第一本儿,太爷还夸呢!实在不知太太从哪儿听了风声,必是那群小人们的闲言碎语,因誉生谤也是有的,太太明辨呐!”
王夫人看他的样子,不像在说假话,于是缓了一缓语气道:“我知道你是个好的,所以将宝玉交给你,你可不要辜负我的心”
还不等李贵答话,又悠悠地说:“我怎么听见前儿宝玉在学里和人打架了?是为的什么?你说给我听……你别怕,我知道不关你的事,还是你开解了他们,只管照实说,有好的给你!”
李贵闻言汗都下来了,脑子转的飞快,思考应该怎么把话回好。
原来贾家家学里,除了主支子弟,还有些旁支来附学的例如薛蟠、秦钟等。
在学里和宝玉闹事的,是后廊璜大奶奶的侄儿金荣,因为早些年他爹死了,只和他妈俩人过活。家里穷,她姑母璜大奶奶就格外疼爱些,和凤姐儿说了,附学进了贾家私塾。
原指望他学好,没想到这也是个爱慕虚荣不知羞的,凭着一身好皮肉,与薛蟠无事不做,换些好处。
偏这家学里又来了两个,诨名叫香怜、玉爱。虽是男子,但眉目婉转,体格风骚,成了薛蟠新的心头好。金荣气不过,整日里看他两人不顺眼,寻气找恼,无事生非。
这一日就看到香怜和秦钟眉来眼去,两人还背着人去了暗处,于是自觉拿住了大把柄,吵闹起来。宝玉又要护着秦钟,又要弹压众人,再加上好事的撺掇,两下里就闹开来,还无意打破了秦钟的头。秦可卿也因为这事气得病了一场。
可这事如何能拿出来说嘴呢,只好遮掩道:“是为着家学里有人多嘴闲话,惹恼了秦相公。咱们二爷一贯不与人争执的……奴才该死,那天只在外门伺候着,并不知底里,如今太太问,再不敢说不知道,请太太容我回去问问茗烟”
“这么说,是茗烟在里面伺候着了。”
“太爷讲学,奴才们是不能进去的,茗烟也只在门沿上伺候,或许能听见?”李贵心想,你小子可别怪我坑你,退路都给你找好了,你若是省事,只说一句没听见就推开了。若非要生事,哼!
王夫人果然叫人喊茗烟去了。这茗烟看着机灵,但少年人无事还要掀起三尺浪,听见问他,忙添油加醋地将那天的事说了。
本是为了告金荣的状,没想到王夫人只听见是秦钟不学好,还连累宝玉,桩桩件件都少不了他。气的脸色铁青,双手发抖。
转头看见跪着的茗烟,气道:“这也是个淘气的!一家子亲戚,宝玉生气你不说劝他,倒还助着他得罪人!只顾哄着他开心不学好,我现在不得空,等我空了揭下你的皮”一番话吓得茗烟腿脚发软,只管跪下叫屈。
“下去!好生伺候着!好了我饶你,若是一点儿不好……”茗烟不等说完,忙应着屁滚尿流地跑了。
来旺家的也是王夫人的陪房。听见王夫人生气让去找净虚,不敢托大,忙自己带人去了。
没成想,到了余信家外面喊了半日也无人应答。问周围邻居,又说是今日不见出门,刚才水月庵的净虚才进去领这月的米粮供奉,不见出来,不定是在后院。
来旺家的听到这就觉着不对,只没声张,带着一众人开门往后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