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管家心头狂跳地用力咬住了嘴唇,这才屏住了她身体下意识的一颤。
尽管现在已经接近正午了,但头顶上的烈阳却没能让她冰冷的手脚感受到一丁点的暖意。
如果回答?
毕竟《男诫》有云:“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男德。”
而世人皆知,由于当年先帝的楚贵君与他的亲子端王沈泰然里应外合,妄图弑父杀姐以篡夺帝位。
因此,先帝在被当今圣上救下后曾于金銮殿内亲写遗诏。
“楚氏柔奸成性,行己无耻,动静无法。吾曾念妻夫之责容谅以教,楚氏非但不闻且戾随日增、刁伴时长。今楚氏携逆女泰然妄蓄大志,故朕写下此诏与楚氏父女恩断义绝。望上至九重下至黄泉,朕与二人死生不复相见。”
所以,如果出自我口背出了“行己有耻,动静有法”这后半截话。
在有了老夫人先前亲口说出的那句“清闲贞静”的情况下,梁氏将会被顺理成章地认为“苏家老夫人曾亲言,二房女婿梁氏不守男德”。
到时候,别说是二房娘子和郎君们的名声了,就连梁氏都会自身难保。
其他诸房的婚丧嫁娶、入朝为官,皆会受名声所累。
但如果我不答?
那么,这就是把我的立场彻底置于家主的对立位。
府内权柄失衡被摆到了明面上,老夫人肯定会扒了我的皮。
于是,白管家是越想越惶恐。
她垂在身体两侧的那双手正局促不安地搓捏着裤腿。
四周扑面而来的压迫感,预告了苏钰的耐心即将告罄。
白管家不得已地动了动眼睛,想偷偷瞥上一眼文管事的眼色再做决定。
可她的眼皮刚抬到了一半,首先对上的却是苏钰看来的分外森冷的眼神。
情急之下,白管家脑中灵光一闪。
既然家主想要有个理由对梁氏施以惩戒,我便给她一个轻点的理由来顾全双方的颜面吧!
“禀家主,苏氏家训有云‘不语恶言,清闲贞静,行己有耻,动静循法’。”
白管家说完便松了一口气,侧身退到了一旁。
然而,白管家的余光却扫到了文管事铁青着脸,正愤怒地瞪着自己。
不等白管家去思索其中缘由,她就听到了苏钰凛声命令道:“既是如此,梁氏、张氏、白管家跪地听训。”
家训、家主、那艘船……
电光火石间,被一起点了名的白管家这才真正地想通了苏钰的最终目的。
家主他是要借梁氏和我的力向老夫人立威!
于是,跪在地上的白管家拼命地向梁氏使着眼色。
然而,梁氏不仅没看到白管家,他连苏钰身后文管家看来的冰冷目光都没注意到。
梁氏嚣张地向勾着嘴角的苏钰翻了个白眼。
“你是晚辈我是长辈,你让我跪我就要跪?”
苏钰当然看到了那边白管家陡然卸力地跪坐在地上。
他也听到了身后传来了文管家不小心向后碰到门板时,所发出的轻微响动。
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苏钰正颜厉色地冷斥道:“我以苏家家主的身份,命令梁氏跪下领训。”
只有张氏察觉到了白管家异常苍白的脸色,他也因此本能地感到了危险。
张氏立刻跪在了地上,并试图伸手去拉梁氏让他别再说了。
可在梁氏看来,他以前也曾对苏钰指桑骂槐。
通过那一次次的经历,他自觉早已摸清了苏钰的底线。
只要不涉及苏钰的母亲苏怀生以及母父魏子宁,苏钰对于这些口舌之争一律会以无视回应。
于是,张氏的劝阻反而进一步刺激了梁氏的情绪。
他故意挑眉向苏钰横了一眼,头顶上刻着“静心堂”三个字的牌匾。
“这可是祖母的地界,她老人家可在里面看着呢!”
梁氏直到现在还以为这次的争执,只关乎那座珊瑚宝石盆景和那个剔犀云纹盘。
梁氏以为这次祖母也会和往常一样,对这些争执不予置评。
所以,当苏钰转身向文管事吩咐着“那么,文管事该你进去通报了”时。
梁氏无所谓地低头将滑落到手腕上的金钏,向上捋了捋。
在大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也只有站在门口的苏钰看到了主座上坐着的神色平静的苏家老夫人。
但老夫人眼中的平静却不是心如止水的无所触动,而是看着笼中猎物时才会有的稳操胜券。
在这个短暂的对视中,苏钰没有说话,苏家老夫人同样也没有说话。
苏钰脸上虽笑容不改,但他衣袖下微微蜷缩的指尖还是因老夫人而轻颤。
合上的大门再次开启。
文管事却恭敬地站到了苏钰的身侧下手位,弯腰拱手道:“老夫人说‘苏家一应内务全凭家主担纲,若有不忿者可自请出宗’。”
虽然“内务”前少了“宗法”二字,但梁氏和张氏瞠目结舌的表情以及白管家低头乖顺的姿态,还是多多少少地取悦到了苏钰。
但很快,苏钰心中的这一分“悦”就被十分的“慎”所取代了。
“梁氏、张氏扣月例半年,并前往白云观斋戒一月为祖母祈福;白管家扣月例三月以儆效尤。”
苏钰只说了惩罚结果没有提惩罚原因,这让白管家感恩戴德地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
抬起头,白管家立刻满头大汗地指挥下人,把堵了嘴的梁氏、张氏尽快拖了下去。
等众人散去后,苏钰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身旁的文管事。
既然弄不懂祖母的退让是真地退后了一射还是另有打算,那就让我来看看祖母愿不愿意再退一步吧。
于是,苏钰单手扶着门框慢条斯理地问道:“我记得再过几月老余头就五十有三了吧?这般年纪应是奉养天年,回府含饴弄孙的时候了。”
其实,文管事同样也没摸透苏家老夫人此举的用意。
没收到指示的文管事索性一撩下袍,将责任先揽到了他的身上。
“此事是小的自作主张,全凭家主惩罚。”
可苏钰却看都不看文管事一眼,等着门内的动静。
而这安静的反馈让苏钰决定了还是暂时点到为止。
收回了手,苏钰在淡淡地扔下了一句“返航后,你去通知老余头选一个徒弟来接班,她暂时做为副手从旁护航”后,便携金宝起身离去了。
回到静心堂内,站在苏家老妇人手侧的文管事乍看面无表情。
实则她的两鬓早已被冷汗浸透,拧成了一缕缕的湿法紧紧地黏在了她的脸皮上。
过了好一会,阖目而坐的老夫人才睁开了眼伸手端起了桌上的冷茶。
推拒了文管事立刻重新泡的那杯热茶,老夫人垂眸看着冷茶里泡得发黄的茶叶问道:“怀瑾她人现在在哪儿?”
文管事弯腰低声道:“禀主子,二夫人应是已有几天不曾回府了,可要小的派人去庄上别院把二夫人请回府?”
“请回来干什么?”
老夫人冷嗤一声,盖上了盖子。
“要不了几个时辰稽查司就会把她锁走了。我都一大把年纪了,难道还要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无脑怂货她丑态百出的样子吗?”
虽然老夫人的怒意不是冲着文管事,但她还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后背登时湿了一片。
缓了一口气,顶着压力文管事硬着头皮地向老夫人提了个醒。
“听说家主昨个儿就已经在稽查司里留了笔录。这万一坐实了二夫人教唆杀人的事情,咱们家的皇商牌子就要被户部市贸司依律收回了。”
“你是不是以为现在这件案子,还是围绕着那个蠢货下毒的事情?”
老夫人漆黑如墨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出了文管事愕然又惊恐的脸庞。
“在那个书生被带走关进了稽查司牢房的那一刻起,我们苏家在这件事里就只是个注脚了。”
听明白了老夫人话里意思的文管事,她的双颊骤然就失了血色。
文管事颤抖着嘴唇用力咬破了舌尖,这才利用剧痛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可……可小的查了许久,也未能查到谢家宝的身份异样之处或者背后有无她人指使。老余头那边更是再三保证她与谢家宝从不相识,其他当时跟船的伙计也作证了是二夫人下令让谢家宝搭的便船。”
黄豆大小的汗珠滚进了文管事的眼睛,让她不得不揩着袖子快速擦了把汗。
“这书生的老家也派人去摸过底了,母父夫女都对得上。似乎……似乎这个谢家宝就是打密边……不是,打北边来的农家举子。”
老夫人放下了茶杯,看着文管事意味深长道:“但你也说了,那个书生她姓‘谢’啊!”
说完,老夫人就起身走到了门前。
雕花朱门上繁复密集的镂空门花组成了一个又一个吉祥如意的图案。
但同样,这些“吉祥如意”们也让门外的阳光难以钻进静心堂内。
即使此刻的老夫人与阳光只有一门之隔了,她依旧隐匿在了黑暗之中。
“主子,如今这事不管它背后站着的是人是鬼,世家和皇家之争都会让那个名见经传的农女成为这场戏的主角。”
虽然文管事看不清老夫人脸上的神色,但见老夫人并未因自己的推测动怒,他便大着胆子问道:“就是到了最后,二夫人要么是一个受谢家宝蒙骗的愚妇,要么就成为了一场误会中的经历者。这把我们苏家牵扯进去目的何在呢?”
对于文管事的问题老夫人却并不解答,她摇头笑了笑缓步坐回了主位上。
“文远啊,以后这报晓的锦鸡怕是也要睁着一只眼睡觉咯!”
老夫人的这番态度让文管事察觉到了里面得水深。
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哑着声问道:“那主子现下可要小的去做点什么吗?”
老夫人抿了一口又苦又涩的冷茶,缓声长叹道:“这世道啊每个人生来都有规定好的位置。既然阿钰这孩子想要家主的位子,那就等着看他怎么保住苏家的位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