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改弦更张

春风楼四楼,云烟房间内。

即使青竹在春风楼里生活了几年了,他却是第一次进到这专属于云烟的房间。

青竹在刚进楼时就听他人提起过这间房的传说。

“楼主的房间里有鬼呢!”

“听说楼主会砍下不听话人的脑袋,然后砌进墙里!”

初闻他只觉可笑,但现在看来传闻未必是无稽之谈。

两侧的墙壁上,的确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半圆凸起物。

但青竹一眼就认出了那不是人头,而是瓮底。

因为……

“空瓮累墙,贴邻不闻。”

云烟凭空出现在他身后发出的声音,让青竹的呼吸一滞。

他条件反射式地想要转身,可云烟从背后握了住他的肩膀让青竹动弹不得。

桌面上的香炉还在升起袅袅的线烟。

耳边云烟的声音就像是细长的蛇信,钻入了青竹的耳内。

“可知我为何叫你来此?”

青竹的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但他不敢抬手去擦。

他尽量平稳地回答道:“青竹冲撞了客人,自愿来此领罚。”

云烟松开了青竹的肩膀。

他抱着这把青竹进楼时唯一带来的琵琶,微笑着坐到了青竹的对面。

“我就是小小的春风楼楼主,哪敢动你这位被沈大人连包了三个月的红人呢?”

“嘈——”

侧头靠着琴头,云烟手持木片拨弹了一下老弦。

他一边侧耳听着音色、转动着琴轸,一边似是在随口抱怨道:“这万一又因为你磕了碰了的,沈大人她雌眉倒竖地来我楼里刮地皮。呵!我可担当不起呢~”

“切——切切——”

说完,云烟又依次拨过了两根子弦和一根中弦,继续转动着手中的琴轸。

这种一句重话没说、一□□罚未有的惩罚,却是在以一种无声的方式羞辱着青竹。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琵琶琴身上最后那根仅存的缠弦,也被云烟从“嘈嘈如急雨”的大弦降为了“切切如私语”的绵软娇音。

青竹衣袖下的双拳已在咯咯作响。

他赤红着眼却不能抬一寸手、不能说一声“不”。

因为他现在叫青竹,春风楼里的青竹。

终于,云烟轻笑着将重新调教过的五弦琵琶还给了青竹。

青竹咽下口中的腥甜,抱起琵琶就行了个礼。

“望楼主恕青竹身体不适,我先行回房了。”

“慢着。”

云烟提着香炉上雕着连理枝的双耳香篆,淡淡地说道:“以后呀,你别总弹那曲《凤求凰》了。”

云烟捏着纯银的香勺一下一下地抖动着。

被取出的香粉就这么任人摆布地淹没了香篆上的连理枝。

“就算沈大人夸过你一句,可咱这春风楼也没见他来过几回呀~这楼里和你临屋的兄弟们日日听着这一首,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云烟手中的银制香铲正在轻轻地敲打着香篆。

这清脆的声响里带着对篆纹成型的期待。

它曾是青竹日日都听不腻的风雅之音。

青竹愣愣地看着香篆移开后留下的“连理枝”。

他咬了咬嘴唇,还是决定嗡声回道:“青竹才疏学浅,怕学不会其它的曲子。”

“那我就奇怪了,这冰雪捏成的沈貔貅到底看中了你什么呢?”

云烟手中的银制香铲正随着他一下下地绕着手腕,在空中折射出一道道冷冽的反光。

“还是青竹你藏着些在入楼前学到的宝贝手段,不舍得露给爹爹我看,只舍得给了沈貔貅求得她的怜惜?”

青竹的汗毛马上根根竖起。

但他还是不断地在心中默念道:别怕,他不可能知道的!云烟只是在炸你!别慌,他找不到的!

然而,云烟已起身来到了青竹的身边。

云烟纤尘不染的手指握上了琵琶的琴头。

他故意一寸一寸慢慢地从青竹的怀里抽出了那把五弦琵琶。

“不要!”

青竹慌乱地伸手想要去抢他的琵琶,却每一次都扑了个空。

最后,彻底绝望了的青竹索性扯着嗓子向云烟威胁道:“你敢!这把独幽是先皇赐给我萧家的祖传之物,并非春风楼的私产。你若敢强占,依律我可禀告司长!”

“哦?萧家?还强占?哈哈哈哈!”

云烟挑着眉地捂嘴笑道:“傻孩子,爹爹我啊是先替你保管!等你学会了春风楼里大家都要会的那些个技能,爹爹自然是会再还给你的。”

云烟这番话合规合理,青竹也找不出理由。

况且他根本没有倚仗!

于是,青竹几乎是哀求地拉住了云烟欲转身而去的袖子。

叹了一口气,云烟就像是一位真正的慈爱父亲。

云烟摇着头对青竹分析起了他的良苦用心。

“你既然学不会弹曲,那么就去学学书画吧!毕竟这《凤求凰》里的卓文君,他好歹是西北巨商卓王孙之子。而你虽也出身西北……”

云烟俯身贴近的笑脸在青竹的眼里,却好似恶鬼。

青竹仰头想要向后避开,却被云烟用两指牢牢锁住了下巴、扯开了他的衣襟。

“……但你只是教坊司里永世为倡的官奴。卓文君还能在二嫁后和穷书生私奔远走,你却是连赎身出楼的资格都没有了呢!”

一滴泪珠无力地落在了青竹锁骨处,墨黑的“倡奴”二字上。

扔开手中的青竹,云烟赞叹地抚过这把绝世名琴上的绝美螺钿。

“今天,逍遥侯沈侯女在谈话间也提及了你。反正她们都是皇亲贵胄,你既能得了沈清秋的青眼,那去博得她亲姨婆的欢心想来必是手到擒来的。”

捻着木片,一首《玉树□□花》从云烟的指尖流淌而出。

“听说那逍遥侯最爱红袖添香。等三月期一满,万一沈清秋忘了你,你提前学好了写字磨墨的花样功夫,也能让你有个好归宿。”

“砰——”

直到合上了他身后的房门,青竹的耳边似乎还在回响着云烟缱绻阴冷的提醒。

青竹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步挣扎着下了楼。

可在楼梯转角处,龟婆正领着杂役把一盖着红布的东西抬下楼去。

而布缝处漏出的那根碧玉鎏金坠花簪正随着一节节向下的楼梯,在空中一下下地晃荡着。

“啊!”

青竹的贴身小厮燕儿被青竹的尖叫吓了一跳。

他本想探头看看前面有什么,却被青竹扯着胳膊拉到了角落了。

“公子,你要的樱桃煎肉我已经买来了,就在……”

青竹看向他的幽深目光让燕儿的心里一阵得发毛。

“好燕儿,帮公子一个忙好吗?”

燕儿贪婪地盯着青竹递来的那块白玉坠子。

用力咽了一口唾液,燕儿还是忍痛挪开了他的视线。

“公子,你就算出了这春风楼,但你的相貌已入了教坊司的花名册,身上也被刺了字……”

“你放心,我不是要跑。”

青竹把那块刻着“萧”字的白玉坠子塞进了燕儿的手里。

“只是请你帮我去向沈府的李管家带句话,就说我想见沈……沈大人一面,只此一句就好!”

握着燕儿的手,青竹勾着唇角凑到了他的耳边。

“你也可以把这事告诉你的姑母汤婆子,但这块玉佩你可就捂不热了。”

窗外,燕儿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青竹回到了桌前,他将那碗凉透了的樱桃煎肉徒手送进了嘴里。

喉咙处腻到发苦的甜让青竹一阵得恶心,但他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而那声微不可闻的“阿秋”,也仿佛从未存在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