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仆听出了尹诀话里的愠气,便识趣地不再多说,正想退出去,门外的奴才却像是听见了墙角似的,忽地大声喧嚷起来,“大将军,我们王妃娘娘说了,一定要亲自把口信带给您!就算您还生着气,可总要顾及着沈夫人的面吧!”
尹诀顿住,神色若有所思。他抬眼扫一眼小厮,后者顿时起身打开了门。
尹诀将看了一半的话本放下,走出了书苑,一直到门外。
“你说沈夫人,是什么意思?”
那奴才立马机灵地跪下,“将军有所不知,您去常青园的这一个月,贵府的沈夫人在临水染上了风寒,几度病重。加上她又独自筹备老将军的忌月之事,实在是心力交瘁。”
尹诀皱紧眉头,“我母亲病了?”
“不过,您别太担心。我们王妃娘娘得知此事后,立马抛下一切前去侍疾,归隐邻水山中一心一意地照顾沈夫人,不辞辛劳地伺候着,如今才终于盼得夫人恢复康健。”奴才跪道,“我们娘娘知道您孝心之切,这才打发了我过来向您支会一声,希望大将军勿念心安。”
尹诀面色一沉,攥着腰间佩剑的手指收拢了几分。
那奴才见状,顺势煽风点火道:“将军,夫人为了老将军之事,可谓是殚精竭虑。她独身操持一切,万般辛苦,这才不慎染上风寒……而王妃娘娘还在王府时便听闻夫人病重一事,得知老夫人独自一人留在临水,身边竟连贴身伺候的丫鬟都寥寥无几,真是潦倒极了。娘娘早就将沈夫人视如己出,她病重,夫人自是全心全意地尽孝,照顾在夫人左右,足有一个月才渐渐地养好了病。如今老夫人已好多了,不然娘娘也不会轻易让我下山,向您通传一声。”
见尹诀缄默不言,那奴才便行了礼后退下了。
直到背影远去,一旁的家仆便撑起木伞,为尹诀挡下屋檐溅下的雨水:“将军,传话的人已经走远了,外头还下着雨,您别站久了。”
尹诀沉默地背过身,雨水顺着下颌的轮廓滑下。他回到了书房之内,一眼便瞧见了桌上的木盒,拿起:“这是什么?”
另一个家仆解释,“是阿胡刚才送来的,约莫十分钟前吧。不过,他没说是谁给的,只说一定要让您过目。”
尹诀微微一怔,难道是苏锦绣托人送来的东西?
尹诀迟疑地打开木盒,修长的手指翻动几下,便搅出了其中的玩具。
待到定睛一看,他的神色诧异,瞳孔微张。
卸下层层包装,终于露出了玩具的真容。熟悉的制工,童趣的模式,让他瞬间便回想起了记忆深处的某个影子。
那只叫做“小翠儿”的水蟾蜍。
小鸡仔、小金鱼、还有雄鹰和骏马……这些孩子气的小玩意,几乎将他拉进了回忆的旋涡之中。
尹诀将腰间之物卸下,那枚仿制的木剑静静地躺在桌上,上面似乎还残存着制作之人的余温。
只有苏锦绣,才会做这样的事。
也只有苏锦绣,才懂得这样的他。
“你竟然用这样的方式,哄我开心。”
尹诀牵起嘴角,有些意外,不知是该恼,还是该笑。
玩具的底下,还压着一张信纸。尹诀慢慢翻开,里面是一句话。
“你心结抑郁,自责没能守护家人。可并不是这样的,你保护了我。”
你保护了我。
尹诀的眼神渐渐加深,心头竟浮起几分酸涩。他的唇角缓和了起来,良久,才收起了木盒,将信纸攥在手中,抚过笔墨,字字珍重。
“来人,备轿。”
见尹诀心意已决,小厮连忙问,“将军,现在已经很晚了,这是要去哪里呢?”
尹诀将木盒收好藏进柜中,薄唇一张一合,只吐出两个字。
“临水。”
...
夜色渐浓,乌云密布,天空中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又渐渐变成大雨瓢泼。
杜棠躺在枕边,翻来覆去。兰青见杜棠傻等,便为她关拢了窗扇,挡住寒风瑟瑟:“夫人,是不是正记挂着将军,夜不能寐?”
杜棠耳廓泛红,却闷声不语。
兰青正想安慰几句,可下一秒,兰草就急匆匆地踩着雨点冲了进来。
“夫人,不好了!”
杜棠心一颤,吓得从床上坐了起来:“什、什么事?”
“方才,苏府的人突然过来,说王妃给将军带了口信。将军听完,竟连夜驾车出了城,说要回临水一趟!”
“苏王妃……”杜棠一个激灵,险些踉跄,“让将军回临水?”
兰草点了点头,杜棠急忙追问,“那我呢?将军有没有说我如何?”
兰草满头大汗,只答:“将军走得急……临行前只交代了一句,说夫人怀着身子,不宜参加祭奠之事,让夫人在府里好好休养即可。”
兰青很快反应了过来,“不好了,怕不又是苏王妃的手笔。若她要趁此在将军面前揭发夫人,那我们就太被动了。”
“可不是说,将军已经很多年没有去过临水了吗?如今又正是老将军的忌月里,”兰草反问,“怎么如今突然又改心意了?”
“我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兰青见杜棠面色发白,便安抚她,“夫人别慌,有沈夫人在,想必苏锦绣也不敢这样大胆。”
杜棠双眼酸涩,嗫嚅着,“我还没来得及向他坦白……”
“我应该更果断些的,是我的犹豫害了我。”
“夫人,”兰青扶着杜棠站了起来,“你还怀着身子,可千万不要太伤心了,别动了胎气才好啊。”
杜棠深吸一口气,“兰青,帮我备轿,我要随将军同去临水。”
“可是,夜已深,雨天路滑,不如明日一早再出发吧?”
杜棠摇了摇头,“原是我不好,本就不该回来。我自己犯的错,我自己去承担。”
...
尹诀驾着精马快车,几个时辰便赶到了临水。此时晨光熹微,山峦缭绕。
尹诀披着一层金光,站在旧居门前。庭院里还立着他儿时的秋千,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往事一幕幕如走马观花。尹诀眸底晦涩,却终紧攥双拳,抬脚踏进了门槛。
碧水打开房门,一眼见到风尘仆仆的尹诀时,还以为自己正在做梦,呆呆地揉了揉眼睛。
然后迅速反应过来,行礼道,“给将军请安,将军怎么来了?”
“阿诀?”
苏锦绣也施施然走来,微微睁大眼,“你怎么连夜赶来了,看你神色多疲倦呀。碧水,快给将军倒杯茶。”
“我路过母亲的寝房,看见她正在休息,不忍打扰,就先来找你了。”
尹诀坐下,举杯饮茶,连夜赶路的确是有些累了,此刻才终于得到了些许的放松。
他抬头环顾着四周,一桌一椅都如同童年里的记忆,使人感怀。
原来,踏出那一步,也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难。
“说到这个,沈姨姨不让我同你说她生病之事,怕你担心。只是,我却想,若不告诉你,只怕你会更担心。”苏锦绣叹道,“请原谅我的自作主张。”
尹诀眉眼却柔和了几分,“多亏你派人通传,不然我便成了不孝之子。”
“只是,你骤然离开王府,王爷会不会有所不满?”
“他不满,难道我就不来了?”苏锦绣移开目光,“沈姨姨卧病在床,又无人照拂,叫我怎么放心得下呢。”
尹诀看向房内,四处都是翻用过的药汤药罐,看上去,苏锦绣的确照顾了沈夫人许久。
尹诀轻叹一声,“这一个月,辛苦你了。”
苏锦绣见状,莞尔笑道,“我只是尽孝,无足挂齿。倒是你,我起初还担心,你不愿来呢。毕竟,那件事过了这么多年了……”
尹诀垂下眼。
“若不是看见你赠与我的木盒,或许,我仍会困囿不前。”
苏锦绣却愣怔了:“木盒?”
还没等尹诀开口,沈夫人忽地推开门,热泪盈眶地朝两人走来:“我早早地便听见车马声,听仆人说我还不信,可没想到,诀儿,你真的来了。”
尹诀心中酸涩,也起身去迎接。
“母亲,您生病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沈夫人神色一变,很快反应过来,侧头看向苏锦绣,“只是染了风寒,不打紧。王妃娘娘,你又何必叫来诀儿,让他白白担心。”
苏锦绣正要为自己辩解,尹诀先一步打断道,“不关锦绣的事,我自打听来的。您身子一向不好,染了寒病,怎么能瞒着我,让我怎么放心。所幸有锦绣在,不然儿子真要后悔莫及了。”
沈夫人见尹诀如此护短,这才意识到苏锦绣都在他面前胡说了些什么。可她碍于要隐藏杜棠来过之事,又无法真的辩驳,只好任由苏锦绣将功劳揽在自己头上。
“你已经多年不来临水了……我不想叫你为难。”
沈夫人只幽幽地看了一眼苏锦绣,随后拉着尹诀的手往外走去,语重心长地问他:“你今日来,除了看我,可还想见一见你的父亲?”
尹诀颔首,只道,
“我今日来,正是为了此事。”
待到两人的背影渐渐远去,苏锦绣用纤纤玉指剥开一瓣柑橘,送进嘴里,微微一笑。
“碧水,你可拿了什么木盒传给将军?”
碧水摇摇头,“从未听说。”
“那么,你觉得是谁做的?”
“除了娘娘,便只有一个人会这样了。”
苏锦绣将橘皮随手扔去,挑起嘴角,“有人想讨好尹诀,将功补过。想必,杜夫人这会子应该已在赶来的路上了。”
“只是不知怎么,将军竟以为那木盒子是娘娘送的。”碧水笑道,“看来,连老天爷都在暗暗相助呢。”
苏锦绣冷哼一声。
“碧水,我要你去为我准备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