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屋内针落不闻,这扎人的静默中,周行甚至不敢去看林如海的表情。
只有一行大字缓缓自脑海飘过:这是在干什么??
林如海以为自己听错了,面上有一瞬间空白,目光终于重新聚焦,就看到这顶着一张漂亮面孔的少年眼中嘲讽早已消散不见,此时全然一片认真。
他一时不知自己该用什么情绪来应对,感激和愤怒交织,不可置信中还有一丝自以为听错的期待,汇聚在一起形成一副有些滑稽的表情。
“我说,”凌珺见状,以为他没有听的清楚明白,不耐烦的啧了声,盯着林如海一字一顿重复,“我要林黛玉。”
虚无的期待落空,林如海终于自混乱中整合好情绪。
他收起毕恭毕敬的感恩姿态,长袖一甩,挺直腰背,道:“您救我一命,我林如海,乃至整个林家,自然应肝脑涂地,万死不辞以报大恩。可此事不关玉儿,还请莫要以此说笑。”
凌珺闻言,似乎一时不能理解,眨了眨眼睛,半晌才道:“我没有说笑。”
林如海只觉一股无法压制的怒气自心口烧上脑海,几乎将理智焚烧殆尽。
本以为是救命恩人,没想到是包藏祸心,觊觎女儿的登徒浪子!
可即便再愤怒,也无法否认,这人确实救了自己。
林如海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您若别有所求,我定然竭尽全力达成。但小女,绝无可能!”
凌珺很是不解:“为什么?”
林如海气怒之下,顾忌对方身份,本就极力维持情绪,被这不解又无辜的一问,激得险些吐血:“你救了我,要我如何报答都是应当。可若要我以自己的女儿来替我偿恩,那林某真是忝为人父!”
“若恩公执意如此,”林如海气怒激愤下,身体微微颤抖,他勉力让自己稳稳的站着,直视少年,“那便请拿走林某这条命去罢!”
周行偷偷抹了把额头冷汗,看着愤愤急行的少年一眼,提步悄无声息的跟上。
这是他自跟着荣亲王以来,第一次见他行事如此没有章法。
不论他对那位林姑娘是何种心思,都不该这般……
周行苦思许久,也不能找出一个不是那么大逆不道的词来形容。
行至秦淮河畔,却见前头身影忽地停住,接着,周行听见荣亲王殿下咬牙切齿道:“可恨!不想这世间凡人竟还不如妖族!”
???
“妖族尚且还知道报恩,他林如海生而为人,竟如此不知好歹!”
周行默默的看了主子一眼,忍了又忍,才没有脱口而出:殿下话本子看多了吧!不知哪个少□□的,竟敢给殿下看这些市井东西……
况且,人家也说要倾其所有报恩了,您不要呀。
腹诽半晌,又忍不住想:殿下还是太单纯,岂不闻就算是妖族,要报恩也得挑恩人合心的,才肯以身相许,若不可心,那便是结草衔环,来世以报了。
更何况这般挟恩以报,张口就讨要人家女儿,叫做父亲的如何肯?
没乱棍打出已是留了情面了。
他这里思绪放飞,不妨凌珺已转过身来,看透他面无表情下的满腹倾吐欲。
“你想说什么。”
比夜晚的秦淮河水还要寒凉的声音阴森森响起,周行吓了一跳,忙愈加收眉敛目,立定肃声:“属下不敢。”
凌珺意味不明的盯着他半晌,没有同他计较,转身甩袖而去。
周行忙运步跟上。
黛玉没有睡好,迷迷糊糊时睡时醒,及至天光大亮,她轻轻揉着额角自锦被中坐起。
已是初春,外面阳光正好,透过雕花窗棱有朦胧柔光照射进来,在地上映出一片模糊花形。
光线中有细小烟尘灵动飞舞,端的亲切异常,黛玉后知后觉自己已经回到了家中,这是自己的闺房内室。
心中涌出的欢欣雀跃将晨起的不适冲散,她掀开被子,轻巧跳下床。
圆月听到动静,轻轻敲了敲门,等里头传来姑娘的声音才推门进去。
就见姑娘还穿着软绿亵衣,一头乌黑青丝披在脑后,正扶着妆台照镜子。
见自己进来,姑娘拿起菱花铜镜,一手托着腮,有些撒娇地道:“圆月,我的眼睛又肿了,怎么办呀……”
圆月瞧着她自去贾府就少见了的活泼娇俏模样,笑眯眯的用凉水投了帕子,拉着姑娘坐下。
黛玉乖乖坐在绣凳上,仰着脸让圆月给敷眼睛。
她若是一连多日休息不好,早起便会如此。
“姑娘!”
弯月和雪雁欢快的声音由远及近,圆月轻轻按下因听见叫唤而下意识轻微挣扎起来的姑娘,对蹦蹦跳跳携手进来的两个丫头嗔道:“你们两个淘气的,大早上吵嚷什么?”
弯月性子极是活泼,因此和还是小孩子的雪雁很能玩到一处,这会子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吐吐舌头,做了个小鬼脸。
“姑娘眼睛怎么了,可是昨晚又没睡好吗?”
黛玉觉得差不多了,拉下圆月的手,望着两个巴着腿蹲在她身边的丫头笑道:“不妨事,已经好啦。你们刚才叫我做什么?”
说起这个,弯月又兴奋起来:“今日城中有庙会,老爷说姑娘离家多日,许久不曾体会扬州的民俗风情,这会子特地告了假,要带姑娘去逛庙会呢!”
“真的!”黛玉从前在家时也常出门游玩,林家夫妻从不拘着她,可自进了京城,去了贾府,竟是一次都没出来过,只能每日闷在内院。
“恩!”丫头们自然也憋坏了,兴奋的点头。
“太好了,”黛玉拍手,“我这就梳洗换衣裳,你们去叫满月、新月,咱们都去!”
两个丫头欢呼着跑走了。
圆月自衣柜中取出一件粉纱立领偏襟处绣橙梅袄裙铺在床上,又配上同色粉桔对襟褙子放在一处,笑道:“姑娘就惯着她们吧,将来怕是要淘上天去呢。”
“她们都是有数的,横竖只在自己院子里才这样,”黛玉拾起她配好的衣裳,绕到屏风后换上,“何苦拘着大家失了天性。”
换好衣裳出来,圆月一手举着一副耳珰叫她选,黛玉指了那副东珠缀红宝石的戴上,而后攀着圆月臂膀,将头轻轻枕在她肩上:“而且,有姐姐看着,不会出格到哪里去的。”
几个丫头抛家舍业跟着自己去到那么远的地方,在她最不安,最想家的时候陪着她,守着她,一心为她,在黛玉心里,早已不只是主仆那般简单了。
仙姿玉貌,于外人面前清冷淡然的小姑娘,私底下娇娇软软,撒娇一样同自己说话,谁能忍住心中酥软喜爱,不把一颗心捧给她呢。
圆月拍拍她的手,不由放柔了声音:“好,都交给我。”
三月的扬州城,本就柳絮如绿烟,繁华似锦织。
此时开春,又正逢庙会,更是热闹非常。
秦淮河中画舫游船云集,有婉转悠扬的乐声时隐时现飘来,岸边小贩游人络绎不绝,正正凑成了一副生机勃勃的江南春景图。
黛玉跟着父亲去寺庙上了香,被身边打扮一新的雪雁和月亮们簇拥着,迈出大殿,自高长的台阶下行。
此时,凌珺正站在庙里一株树龄极高的菩提树下,掩映在茂密枝叶和如红云般垂下的许愿红绳后,望着那个窈窕中独有一股风流的身影,等着她走下高阶,来到自己身边。
就像从前,他守在仙山野地,等着那株口齿伶俐的小仙草化出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