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甫一照面,两边却都是一愣。
楚知意眼睛一亮,惊喜道:“师父!”
楚矜言却露出了恰到好处的一点茫然,马上被楚知意敏锐地捕捉到了,很得意地大声道:“你不认识?这可是当年北疆的第一军神,皇祖父亲封的镇北将军!”
当年,楚知意尚且幼小时,便是这位白老将军做了他武学启蒙的恩师。
只是后来,老将军将镇北将军的爵位交到儿子手里,自己退隐乡梓,算下来,也有许多年没见了。
老人面上的神情很是慨叹,他抬手简单向两位皇子施了个礼,又把目光放在楚矜言的脸上。
“你就是……二皇子殿下吧?”
楚矜言不禁站了起来:“您是……白守义老将军?”
老人微笑地点了点头。
楚知意已经翻过桌子,跳到老将军面前去:“您什么时候回盛京了?上回来信,还答应父皇要带我去军中历练呢!您可不能耍赖!”
白老将军笑呵呵的:“老臣可不会耍赖,只是不知道,三殿下能不能吃得住我军中的苦楚。”
楚知意:“那有什么,我都做好准备了!”
白老将军打趣了他几句,却还是忍不住一直将注意力放在楚矜言身上。
他今天来工部衙门,也是凑巧,如今的工部尚书是他的老友,回盛京以后,两个人便常一起相约下棋。
白老将军一个人在家待着也是无聊,今日便又来工部蹭茶吃。
儿子新近遇到的困难,白老将军也略知一二,虽然他已移交军务多年,可北疆的军队毕竟是当年他一手建立起来的,又怎么可能没有感情?眼见着如今白家军声威日隆,内中积患却又层出不穷,他心中也是忧虑的。
白守义是一辈子待在战场上的人,对战中各种无涉刀兵的精微之处已知之甚详,打仗这件事,从来不是双方在战场上冲杀那样简单的。
其中种种复杂之处,非于此道潜心研究者不能明白,而大周以仁孝为准绳,又以科举文章取士,选出来的官员就是满腹锦绣,却容易夸夸其谈,还总喜欢对他们不了解的事指手画脚……这些年来,文武两派的官员矛盾渐深,白家在朝堂上地位也愈发尴尬,看着是鲜花着锦,可在战时,已经能感到种种滞涩掣肘,不言而明。
他老人家本在老家颐养天年,这一次回来,又总往工部跑,也是存着让老朋友帮忙想想办法的意思,哪怕于筹粮一事添不了多少助益,若是能搜罗到一个擅长后勤庶务的人才,也是好的。
可是,没想到今日尚书不在衙中,还以为是白跑了一趟,结果在院中随意转转,便听到了楚矜言问楚知意的那一番话。
那些话听着没什么,可听在求贤若渴的白老将军耳中,却仿佛高山流水之音,那声音甚至听着还很年轻,若是位满腹才干的青年官员,说什么也要想办法拐到北疆去!
即使他问的那些话,只是从书本上看来的纸上谈兵,可如果只以书本便深入思考到这个地步,绝对是稍微□□就能上手的好苗子!
老将军兴冲冲地推门而入,万万想不到,当头看见的却是三皇子殿下的脸。
他的心顿时就一凉,能与三殿下如此侃侃而谈的,绝对不会是什么贫寒出身的青年举子,可若是京中那些世家子弟,又怎么可能愿意去北疆受苦?
再一看,却觉得暗后笑容浅淡的青年有些眼熟——白老将军当年也是常见儿媳与郑玉淑交往的,记性又好,转念之下,顿时就明白过来。
原来这就是近来在京中大大出了一番风头的二皇子!
老将军有些新奇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这位皇子几乎从不现身于人前,连他早先便定下婚约的白家,后来都没有见过,如今一看,倒是与他母亲极为肖似。
只可惜……实在不为圣上所喜,也是受了上一代人的连累。
白老将军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抚须笑道:“没想到,二皇子于行军打仗上还有如此见地。”
楚矜言忙道:“晚辈不过是读了几本书,有些粗浅的认识,倒让老将军见笑了。”
老将军认真地看着他:“依我看,并不止于粗浅,”他甚至冲着楚知意招招手,“你若真有此志,不如多跟你二哥学学,倒比整日寻人打架要强。”
楚知意:“……”
真的是没完了,这个世界上能不能有个人真心觉得他不比楚矜言差?
白老将军又问楚矜言:“那么,依二殿下看,刚才所问可有法解?”
不等楚矜言回答,他却又摆摆手:“二殿下既如此考问三殿下,心中自是有腹稿的,老臣不这样问,老臣便问问您,认为北疆当前局势如何?”
楚矜言拢在袍袖下的手略微紧了紧。
白守义果然是老狐狸,与如今只学会其皮毛的的镇北将军不太一样,自己在这里刻意设局等他,他未必没有察觉。
可是,楚矜言在心中一笑,他这本就不是什么阴谋,而是阳谋,白守义即使识破了他,可若当真有求于人,却也不得不上这个当。
如今天下的局势看似承平,大周似乎江山稳固,南方陈国虽仍有战乱往来,可两大国对峙,谁都不敢率先掀起全面的大型战争;而北边的长城又被白家三代经营,守得很好,再不是先帝在时,满朝都要时时为匈奴所惊扰的时候了。
但在有识之士眼中,这似乎鲜花着锦的局面却其实危如累卵:景元治下,灾害四起,百姓经年遭受天灾与贪官污吏的剥削压迫,早已苦不堪言,偏远之地总有零星的叛乱,虽然都是毫无组织的农民仓促聚齐,很快便被当地长官以各种方式镇压,却已经能传递出不祥的信号。
除此之外,大周也是腹背受敌,南陈蛰伏多年,野心勃勃,匈奴虽被打退,但朝廷拒不开放互市,导致年年滋扰袭边,边境百姓流离失所,白家军如今虽还能撑得住,可上见疑于君王,下被一些被多年和平冲昏头脑的文臣掣肘,近年来业已有些力不从心。
大周天下看似稳固,实则若逢不测,很可能会被一击即溃。
白老将军以北疆局势发问,问的又哪里只是区区一个北疆?
楚矜言心下通明,却只做不知,谦逊道:“我一生别说北疆长城,便是连这皇城都还未出过,老将军若如此问我,有天马行空,纸上谈兵之处,还请您海涵。“
楚知意在一旁撇撇嘴,他最烦的就是这个,楚矜言也是,那些文绉绉的老头子也是,聊天都从来不肯好好聊天,说一些有的没的,实在啰嗦得很。
楚矜言余光看了他一眼,继续讲下去。
“匈奴之为害,也不是我大周一朝遭遇的事,这些游牧民族在草原上绵延长久,始终未能彻底攻破长城,占领中原,可中原政权更迭,同样也从未彻底消除此隐患——我认为,从古至今,对付匈奴,都不过是中下之策而已。”
白老将军很感兴趣:“哦?你说说。”
“面对匈奴入侵,若是领兵征讨,并非不能胜利,可如本朝,据守边境,只求将其击退,不使损失民生,譬犹蟁虻之螫,敺之而已,可匈奴年年卷土重来,边境年年重启战火,因此我认为,此为中策。”
楚矜言一口气说下去:“可若譬如前朝,将匈奴视为心腹大患,为此苦练精兵,耗费倾国之力,获得巨大的胜利,将匈奴远远驱赶至荒漠,表面上看似乎绝了后患,可我等皆知,不过十年之数,报复辄来,轻骑兵机动性极强,击之则走,可对于手无寸铁的百姓则大加杀戮,兵祸连绵数十年,中原元气大伤,天下大乱,此为下策。”
“若再往前,初秦皇不忍小耻而轻民力,筑长城之固,却致使民力衰竭,社稷倾颓——这便实为无策之策了[1]。”
白老将军一开始还微笑着听他讲述,大有长辈考校晚辈的架子,可越听越是认真,连坐姿都更直了些,倒最后,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
“那你认为——“楚矜言停下,轻咳两声,端起茶碗来润喉,老将军便急切地追问道,“对待匈奴,上策当是如何?”
连楚知意都听得入了迷——虽然听不太懂。但本能告诉他楚矜言说的是对的。
楚矜言放下茶杯,却微微一笑:“老将军,今日我姑妄言之,您姑妄听之,可我一个才刚刚开始学着处理政务的皇子,又哪里拿得出解决北疆之患的办法呢?”
可他嘴上说得如此谦卑,神情却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况且,白老将军被噎了一下,心想你这“姑妄言之“,就已经不是在未经准备思考的情况下能说出的话了。
可即使明知如此,白老将军却又偏偏不能说什么,他即使刚回盛京,也不是全然不知二皇子的处境,如今的局势之下,尤其楚矜言还与他白家有婚约,妄议北疆军事传出去确实不好听,小心点也是应该的。
可他心里又实在是像有猫抓一样挠,楚矜言说的话,挠到了白老将军心中的痒处,那些隐患、困难他最了解不过,在一生戎马之中更深受其害,却从未如此细致地整理思考过,楚矜言这么一说出来,却令他真的看到了解决的希望。
白老将军看了一眼旁边的楚知意,忍不住道:“我亦知殿下的顾虑,可此处只有我等,说句僭越的话,您早晚也是老臣的孙女婿,难道老夫还会害你不成?“
楚矜言面上的笑容却突然顿了一顿,他在白老将军面前垂下眼睛,嘴唇紧抿,似有寥落之意。
楚知意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师父,你还不知道?他当不成你孙女婿啦!”
白老将军一愣。
楚矜言轻道:“是矜言福缘浅薄,”
楚知意嘿嘿一笑:“还不止,说不定后日南陈使臣到了,父皇还要把他“嫁”给那个汝阳公主呢。”
作者有话要说:[1]关于抵御匈奴中下之策的分析,化用自《汉书·匈奴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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