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有冷风在耳边呼啸而过。
楚矜言自从得到这个“直播间”,除了从中得知关于自己所在世界最大的阴谋密辛,又循蛛丝马迹,得到了不少助力,可他有意并不去过于依赖这个东西——上天的恩赐随时都可能被夺走,他不能让自己习惯于凡事都向直播间求助。
因此,有时他会刻意不去字斟句酌地分析那些散乱的弹幕,一来,弹幕中的信息极为零散,且语义多含糊不清,句句重视则需耗费过多的精力,也未必都有用处;二来,若总仰仗于“先知”和“时间线”,楚知行这一次的惨败,便已经是最大的反面教材了。
可是这一条弹幕,楚矜言不得不重视。
……早夭?
楚矜言抬起头,看着生龙活虎的弟弟,楚知意正做出一副“你说你的我就是不听”的架势,像所有不服管教的熊孩子,眼睛都亮晶晶的。
这么一个孩子,他最在意的弟弟,竟然……都没有活过成年?
而且,看弹幕的语气,这甚至不像他自己与母亲的命运一样,是因为楚知行这个玩家的介入而发生的改变,而是一项“初始设定”,就像大多数时间线中的燕惊春案,注定会发生!
为什么……之意身体一向康健,既得圣上宠爱,却又因为不善读书,而并无在皇位之争中的威胁,而德妃母家既不过分显赫,也不低微卑贱,他几乎可以算是处于皇城中最安全的位置上。
他怎么会早夭呢!
楚矜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若说这么多年的冷宫生涯教会他什么,第一条就是:慌乱于处理任何困境无益。
就连楚知意都看出了他的不对劲,楚矜言沉默的时间有些长了,而且,原本就不太健康的脸色在瞬间似乎又苍白了一点。
“喂……你没事吧?”
楚知意有点不自在地伸手在楚矜言面前晃了晃:“这两天太累了?裴几道,看你给你家主子伺候成什么样了!”
裴几道也有些慌,两步跑过去,就要去探楚矜言的额头:“这几日精神明明都还不错的,公……”
“我没事。”
楚矜言咳了两下,躲过了裴几道的手。
“一时有些走神了,三弟,还不是你这文章,实在看得我好生头痛啊。”
楚知意:“……”
他一时都不知道该本能地反驳一句“不要叫我三弟,我没有你这样的二哥”!还是冲楚矜言翻个白眼,说“我真是见鬼了才会去关心你”。
不不不,他才没有关心这个狡不讨人喜欢的“老”狐狸。
楚矜言像招小狗一样招招手:“过来,你看看你这里的用典,哪有这样用的。”
楚知意的牙都磨出响了,总有一天,他要让母亲看清楚这家伙的险恶之处!
但楚知意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却还是不情不愿地蹭了过去。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好像楚矜言说的总是对的。
比起被那些白胡子老头恨铁不成钢地教训,甚至还报到父皇那里去,楚知意宁愿暂且忍一忍。
楚矜言微微一笑,索性直接提起笔,在楚知意懊恼的叫声中下笔批注起来。
“重新写一遍,顺便还能练练字,不好吗?”
楚知意几乎要跳脚,可楚矜言不理他,毫不留情地在文章上圈圈点点,裴几道暗笑不已,手脚勤快地给三殿下上了一盅八宝茶。
冷宫常接待的访客不多,不仅楚矜言,连他也几乎能记得住每个人的喜好。
三殿下的八宝茶,要加两份蜜浆。
楚矜言心中虽思索着楚知意的命运与对策,外表却半分不显,笔下不停,尖尖的狼毫飞快地在纸张上游走,行云流水地写出一行行簪花小楷。
楚知意听得脑子发涨,呆呆地看着那些好像一幕一眼的漂亮小字,很想掰开他的脑袋来看看,里面到底都是在什么地方塞了这么多东西。
楚矜言讲了一会儿,只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什么都没听进去。
他心中突然很少见地生出一簇急躁的恼火,之意还是个孩子——似乎他们所有人都一直是这样认为的,他自己,他的母亲,还有楚知意的母亲,他们都愿意宠着他,让他由着自己的性子,只要他过得快活。
毕竟世事之苦,又有几个人能从心过得快活?
可……这是不是错了?
是不是正因为他们的溺爱放纵,才会导致如此不祥的结果?
盛年早夭……
楚矜言的手突然一抖他竟控制不住腕力,毛笔在纸张上画出浓浓一道墨痕,力透纸背,触目惊心。
楚知意吓了一跳。
他从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可如今竟然不敢跳起来指责楚矜言弄脏他的课业:“怎怎……怎么了?我、我下次会注意的……”
本能地说完这句话,楚知意都被自己怂到了,他在父皇面前都不会如此没有原则!简直是奇耻大辱!
楚知意飞快地瞟了楚矜言一眼,又小声嘟囔:“至于那么生气嘛……我又不去考状元。”
楚矜言也是,上书房的那些老先生们也是,甚至连皇后娘娘看见他,都要叹一口气,拖着病体,还温言劝他要听母妃的话,要多读书。
楚知意是真的不理解,他自认从不曾忤逆母妃——德妃娘娘自己对读书这件事也没多重视,这种酸腐文人们爱做的事情,到底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从小,就只想当个驰骋沙场的大将军。
楚矜言无奈地揉揉眉心,叹出一口气。
“没什么,”楚矜言说,“是我错了。”
楚知意:“……?”
糟,楚矜言是不是被他气疯了?
楚矜言已经把自己内心的那些躁气压了下去,索性合上那篇闹心的策论,认真地看向楚知意。
“那我们不学这个了,”他温和道,“三弟,你不妨好好想想,然后告诉我,你究竟最想做什么,再想一想,又该为此学什么?”
楚知意眼巴巴地看着那张惨不忍睹的纸:“可是,那是王师傅明天要查看的——”
楚矜言说:“无妨,你不愿做,强迫也是无益。你今日老老实实地与我说说心里话,明日我去找王汤成,就说你在我这里另有课业。”
楚知意惊喜得眼睛都亮了:“真的?!你愿意帮我一起忽悠老王头?”
楚矜言是那个什么……章之瑜的徒弟,王师傅不知在课上表达过多少次对章先生的崇敬向往之情,最近,又不知道加上了多少对二殿下的推崇之意,若是楚矜言去说,定然能成!
“……”楚矜言说,“是王师傅……算了,那你说说,想要学什么?”
楚知意愣愣地看着他:“还真要学啊?”
楚矜言:“……”
“好好好,”楚知意很有眼色,立即皱着眉头思索起来,“可……你能教我什么啊?原先把武功瞒了我那么多年,如今却又都废了,不然还能跟你学学功夫呢。”
楚矜言从前会武这件事,除了身边的李嬷嬷和裴几道,便是最算得上亲近的德妃母子都不知情,他实则是个很多疑谨慎的人,不会对任何一个人显露自己所有的底牌。
不过,大理寺之后,这件事在盛京几乎就变得人尽皆知了,这段时间,各种阴阳怪气的有,说些酸言酸语的有,楚矜言还略有不安地想过德妃与三弟的反应,可傻白甜有傻白甜的好处,母子俩对此接受得很是顺滑。
用楚知意的话来说,“你会做什么我都不会感到奇怪了。”
用德妃的话说,“这有什么好告诉我们的……幸好没有,不然这孩子该更疯了,怕是日日都去找你打架。”
说完还不忘殷殷嘱咐楚知意:“你二哥现在内力都没有了,身体也不好,你不许总去打扰他,听到没有?”
楚知意非常委屈,若不是母亲逼迫,他宁愿绕宫墙跑十圈,都不愿意去找楚矜言。
楚矜言问他:“你想跟我学功夫?为什么?”
说起这个,楚知意就来了精神:“还不是宫中那些武师,从不肯教我什么真材实料的,他们打斗时都尽收着手,当我看不出来吗?”
楚矜言挑眉:“原来你知道啊。”
楚知意:“……”
他涨红了脸:“我又不是傻子,若不是看在他们还算尽心,不愿为难他们,哼——”
他确实不是傻子,能够体谅那些禁军的难处,自己毕竟是皇子,若是有个磕碰意外,即使自己不在意,森严的宫规也不可能不在意。
楚知意是不愿因着自己的一时兴起,而害别人受苦的。
“不错,”楚矜言柔声道,“你能意识到这个,还不算无药可救——所以,你为什么要学功夫?”
“当然是为了成为大将军!”楚知意挺起胸膛,“父皇说了,一待成年,便让我统领一支大军,到时候,我要带着他们,把匈奴全都赶回草原上,再收复陈国,帮父皇一统中原!”
楚矜言也并不嘲笑他的雄心壮志,而是很认真地问道:“你有这样的想法,可有细细想过,该怎么才能实现?”
楚知意一呆:“什么意思?”他愤愤不平,“你不相信我做得到?”
“你要怎么做到呢?”楚矜言很耐心地引导他,“即使你武功高强,可仅凭一身武勇,难道就能成就这不世功业吗?若是如此,我们不如让龙虎山的道士充作先锋,龙虎山的道术武学均为天下之先,如你所说,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楚知意噎了一下,想要反驳,可又觉得他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他不服气道:“那你说要如何?”
楚矜言说:“你想要领军,而且并不只为先锋,而要成为真正的统帅,那总该把一军之将的职责也理解清楚——我且问你,若你统帅三军,该如何让士兵令行禁止,若你领军出征,又该如何调度后方粮草、辎重?你们行军途中,若始终不见敌人踪迹,该当如何?若遇暴雨、苦寒、山崩、瘟疫,又该如何处置?你的亲信若是犯戒,你是否也要同等施以军法?你的下属若是立功,你又该如何奖赏,使士气大盛,同时又不给他过多的权力,以防不同势力各自拥兵,埋下哗变之患?”
他想说的太多了,可还是暂且停下,饮茶润润嗓子,似是一时气急,轻咳了几声。
就仅仅是这浅薄的冰山一角,楚知意便已听得目瞪口呆。
楚知意虽不喜欢学习,可他要做大将军的心是认真的,他也曾去努力阅读兵书,也曾时时向禁军中老资格的将领讨教,可楚矜言所说仍是他闻所未闻,或曾雾里看花,如今迷雾陡然散去,才发现其中奥妙曲折,竟如此复杂至一团乱麻的地步。
“那……”少年皇子喃喃的,眼中流露出茫然,“我又当如何呢?”
“问得好!”
就在这时,门外竟陡然响起一声叫好,如平地惊雷一般,楚知意吓了一跳,整个人都蹦了起来,楚矜言却飞快地浅笑了一下,随即也配合地露出惊讶之色。
那扇刚刚才被楚知意狠狠拍在门框上的可怜大门,再次被毫不留力地重重推开了。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大笑着走了进来,年纪虽大,却仍然身姿挺拔,眼中闪烁着极为惊喜的光彩。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感谢投出2个手榴弹的小天使:飘然雨蝶梦 ~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